第一二二章:相逢的人,總是會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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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蓅煙暈頭轉向整整半月,方理清眼前的狀況。首先,紫禁城仍然是蓅煙熟悉的紫禁城,北五所依然是北五所。其次,後宮仍然是後宮,甚至長春宮裏還有一座喚枕霞閣的院子,乃烏雅氏德嬪的居所。最後,若湘、楚研、顧問行仍然是蓅煙最好的朋友,而不是主子。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可一切又早已千變萬化。

    蓅煙不再是江嬪娘娘,更不是康熙的寵妃。蓅煙在六宮之中的痕跡,隻是乾清宮後排廡房裏的值夜宮女。而康熙蓅煙至今未曾見過他的身影。

    聽聞除夕後,康熙出宮巡遊,駐蹕東苑,大舉木蘭,也許春末初夏才會回宮。

    蓅煙在廡房當了兩天差後,突然被嬤嬤暫且調去了浣衣局幫人打水晾衣,理由是皇帝出宮,廡房空閑,所有當值宮女太監皆可外調。其實蓅煙一直沒弄明白,自己和若湘守在黑黝黝沒有人走動的僻靜廡房裏到底有何用,直到調至浣衣局,才聽聞宮女們笑言:“我真希望皇上永遠呆在東苑,甭回來了。如此,蓅煙若湘便可永遠留在這兒幫咱們打水晾衣。”

    “呸!”若湘與蓅煙合力擰著一床被單,“皇上不回宮,你叫後宮主子們天天吃齋呦!”

    有宮女濕漉漉的甩著手湊到若湘耳邊,神神叨叨問:“聽聞平妃侍寢後,從未在廡房睡過,是真的嗎?”若湘得意,“你好沒腦子!宮裏規矩森嚴,除了皇後娘娘能半夜叫開宮門,旁的妃嬪,便是再得聖寵,又怎敢破了祖宗律法?挑白了同你說吧,小主們侍完寢,都是由劉敬忠劉諳達親自送入廡房小歇,若不然,要我們這些廡房宮女做什麽呢?”

    蓅煙恍然大悟,神思一晃,手裏的動作便頓了半拍。

    原來,那些廡房,是供夜裏侍寢後又無法回寢宮的後妃們暫時寢居所用。難怪這麽多天,她雖日日在廡房當差,卻除了若湘,沒有見著一個人影。

    皇帝出宮在外,廡房自然閑置了。

    蓅煙每天都要哭到半夜,她見不到康熙,胸腔裏猶如被誰掏去了一大塊,空蕩蕩的能灌過堂風。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難過和悲慟毫無根據,現實、夢境、記憶混為一體,令她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她從未當著rén miàn哭,此時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明白她已經沒有倚靠了,如果做錯事,真的會死。

    而那隻救她的九尾狐仙,真的存在過嗎?還是一場幻覺。

    她終日頭昏腦脹,病入膏肓險些命喪。辛者庫掌事嬤嬤列了名冊欲送蓅煙出宮,正巧撞上皇後臨產,內務府諸事暫且積壓無人處置,方才使蓅煙暫且留了下來。

    年後已過去五個月,春末初夏,蓅煙虧損的身子漸漸有了起色。仍舊在乾清宮茶房當差的楚研悄悄花銀子在禦醫院買通太醫,購得三副藥材,若湘仔細熬了喂給蓅煙,終於病愈。

    若湘坐在床邊給蓅煙梳頭,“你呀,好端端的怎麽就生了病?幸而萬歲爺不在宮裏,你我可以不用上值,皇後那頭又要生產沒顧上辛者庫的事兒,否則你早已死在回長沙的路上了。”

    銅鏡模糊狹小,哪有枕霞閣的穿衣鏡照著舒坦,蓅煙舉著手裏,悵然發笑。

    “若湘。”蓅煙輕輕喚道,語氣柔軟,透著似有似無的憂傷,“我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若湘要給蓅煙織長辮,蓅煙忽道:“幫我盤成方髻。”

    若湘疑惑,“你是大姑娘家,綰髻”

    蓅煙搶過話頭,“我已經成婚了在我的夢裏。”

    若湘覺得蓅煙久病成疾,天天胡思亂想,連夢都能當成真的簡直不可思議。她帶著蓅煙往乾清宮楚研那兒散心。楚研單獨有間小屋子,三姐妹在裏頭煮茶吃點心,說閑話。若湘歎道:“也就是萬歲爺出宮了,咱們才能如此悠閑。”稍一頓,眼睛裏突然閃閃發亮,興致斐然問:“你聽說沒有?萬歲爺在東苑寵幸了廚房裏切蔥的粗使宮女,說要帶回宮裏封答應呢。”

    “你從哪兒聽的混賬話?”楚研道。

    “往東苑送泉水果蔬的太監裏傳開的”若湘沒說完,聽見蓅煙的哽咽聲,便忙的止住話頭,不耐煩裏又飽含關切,問:“又怎麽了?是頭疼嗎?”

    楚研望去,隻見蓅煙雙手捂著臉,可仍然擋不住眼淚淳淳往下滾。她越哭越是大聲,哭到撕心裂肺,哭到鼻塞耳鳴,哭到腦子變成了空白,哭到好似連命都不要了。

    若湘慌了神,“你到底怎麽了?這小半年裏,你總是怪怪的,又什麽都不肯說!”蓅煙仍然什麽都沒有說,即便說了,又如何讓她們相信呢?而且她根本無從說起啊!

    趕在皇後臨產的前三日,康熙才回紫禁城。回城第一件事沒有去看皇後,而是去了枕霞閣烏雅氏房裏。他在枕霞閣洗去一身灰塵仆仆,換了便袍,方坐轎往慈寧宮、壽康宮請安。陪著太後用過午膳以後,才閑步往坤寧宮探望皇後。

    幾乎沒有在坤寧宮久坐,他便又回了枕霞閣,坐在書桌前發呆。

    烏雅氏親自捧來漆盤,笑意盈盈,“此乃福建都督供的新茶,皇上在東苑恐怕還未嚐過,臣妾用雪水煮的,皇上試試味兒。若好,臣妾再煮。”

    康熙頷首,端過茶杯抿了抿,依然沉著臉,“甚好。”他隨手擱了茶盅,站起身,掃過堆在木架上的書冊,“這滿架子的經書都是你謄寫的?”

    “您不在宮裏,臣妾閑著無事,用以打發時間,讓萬歲爺見笑了。”

    出了枕霞閣,康熙站在院子裏,恍然覺得失去了什麽,可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沒有理出頭緒。他的心空曠寂靜,猶如一片沙漠,荒蕪一片。

    夜裏侍寢的,是東苑帶回的小娘子,小名五兒,大名董芷妤。

    劉敬忠提燈送董芷妤走進乾清宮後院的一排廡房,蓅煙低眉垂眼的候在門口,見了二人,便微微福身。劉敬忠悄然告退,蓅煙引著董芷妤穿過宮廊,轉入小房間裏。

    若湘已點好燈,備好熱水,福身道:“請董姑娘洗漱更衣。”

    董芷妤有些傲然,背身抬手,吩咐蓅煙若湘,“伺候我寬衣。”待她再轉身時,蓅煙才悚然一驚,認出董芷妤來。當年的小五兒,可是蓅煙求康熙從東苑調回紫禁城的。

    思及康熙,蓅煙胸口鈍痛,強忍著悲戚,“姑娘早些安寢,奴婢告退。”蓅煙舉著燈,若湘端著用過的熱水,徐徐退到了門外。

    若湘往小溝裏潑了水,“你先走著,我去小茶房放了臉盆就追來。”蓅煙恍恍惚惚答應著,被夜風一吹,隻覺渾身發軟,兩腿似有千斤墜,一步難似一步。

    出了廡房的院子,蓅煙胸口重重一鈍,再也支撐不住,扶著宮牆慢慢的蹲下身,嚶嚶哭了起來。有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她莫名其妙到了清朝,莫名其妙的死去活來,莫名其妙的又讓大家抹去了對她的記憶還有她的孩子,莫名其妙的沒有了。

    皇後宮縮,時刻都有臨產的可能,大半夜的禦醫來報,言“皇後難產”。康熙擔憂,連轎子都沒來得及傳,急忙穿戴了折小路,小跑著往坤寧宮去。

    相逢的人,總是會再相逢。

    大半夜聞見淒厲的哭聲,兩個隨侍的小太監嚇得半死,可康熙,反而覺得熟悉親切,想駐足靜聽。他循著聲音慢慢靠近蓅煙,而蓅煙毫不知情。

    若湘從裏麵出來,張口就道:“蓅煙!你怎麽又哭了?你這樣眼睛會哭瞎的!”

    康熙驟然頓步,下意識的重複“蓅煙”

    心底深處似乎有一樣東西在悄然生長,惘然、失意、惆悵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慟之意通通湧上心頭,康熙忽而覺得難受,可又想不明白,為何會難受。他癡癡站在原地,直待蓅煙若湘走遠了,小太監輕喚了一句“萬歲爺”,他才乍然回神。

    皇後腹痛了一日一夜,未能順利生產,隻得吃禦醫開的促產湯藥。

    苦汁卷舌的味道,皇後甘之如飴。

    白天蓅煙無事可做,就坐在房間裏哭,現在的她,還沒有找到努力活下去的勇氣。午時用膳,小顧端了兩個饅頭跑進宮女的大通鋪房間裏,塞給蓅煙,“你要是哭死了,如何對得起楚研求爺爺告奶奶的給你尋藥?”眼珠子一轉,又道:“你上回不是說想去枕霞閣嗎?今兒我就帶你去找楚柔如何?”

    “楚柔在枕霞閣當差?”

    “你不知道?奇怪啊,你怎麽會不知道?她可是德嬪娘娘跟前最有臉麵的掌事宮女呢!”

    這是蓅煙重生後第一次走進枕霞閣。熟悉的格局,熟悉的門庭,熟悉的禦筆,連宮廊下掛的竹簾,都是她喜歡的幾種花樣兒。她恍若隔世,幾乎提步就要往正廳進去,幸而被小顧連忙擋在麵前,“你幹嘛?主子雖然不在,卻也不能如此放肆。楚研在茶房呢,咱們去找她!”

    音才落,便聽見有人傳:“主子回宮了。”

    蓅煙被小顧拉著往花蔭樹底下退,慌亂間,耳側響起烏雅氏驚恐的聲音,“江嬪?你你怎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