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轉過來,給朕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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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沉寂無聲,燈火瀲灩。孫國安立在西暖閣門外,紋絲未動,似木頭樁子一般。康熙在台階下徐步,月光氤氳,淡淡的籠罩著他的周身。
“端藥的宮女如何了?可有招供?”康熙問。
南謹的聲音低了又低,“啟稟皇上,端藥宮女無論怎樣用刑,始終不肯言語。”又幾乎傾至康熙耳側,言:“依照皇上的意思,臣有調查枕霞閣裏裏外外的宮人,其中疑點甚多。依臣之見,謀害大行皇後之事不像是德嬪一人所為。微臣調查過,那端藥宮女曾在浣衣局當差數十載,一直沒尋到機緣出宮,幾月前才遣往坤寧宮當差。她在坤寧宮沒有多深的根基,如果沒有內應,誰也不可能隨隨便便端了藥就能送到皇後主子麵前。而有能耐收買皇後身邊之人為自己辦事的,恐怕以德嬪一人之力還不夠。”他稍稍一頓,猶豫道:“隻怕平妃、惠妃、宣妃、容妃都有幹係。”
康熙愧疚難忍,怒道:“你繼續查,就算查出她們所有人都有幹係,朕也嚴懲不貸!”他一直覺得後宮風平浪靜,自己雨露均沾,絕不會出現先皇在位時,後宮爭風吃醋惹出的那些醃臢事。他與皇後確實是政治聯姻,但結發夫妻就是結發夫妻,豈是其她嬪妾宮女可比?
他怒意正盛,欲要與南謹商議對策,未料乾清門外有小太監飛奔來稟:“啟稟皇上,德嬪娘娘求見。”音未落,烏雅氏竟已快至眼前,她盈盈而笑,邊福身邊道:“今兒的月亮真好。”
康熙頷首,朝南謹道:“去吧。”
南謹卻步告退,康熙朝烏雅氏伸出手,“你怎麽來了?”烏雅氏含羞垂麵,把手放入康熙掌心,笑道:“兩日沒見皇上了,臣妾想您了。”康熙眼中透著冷笑,旋即一閃,已抬起頭來,“你倒是提醒了朕,已有兩日未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了,你要陪朕一起去嗎?”
烏雅氏掃去腦中疑雲,喜不自勝,“能陪伴皇上,是臣妾的榮幸。”
兩人沒有宣轎,亦未帶儀仗,孫國安見皇帝起駕,忙連滾帶爬的追上。烏雅氏隨在康熙身後半步,任由他牽住自己。他的手暖暖的,能使她安心。四下很靜,周圍略有些漆黑,可她一點都未覺得害怕,因為有他在,有他牽著自己。而康熙心裏卻是百般無奈,明明知道身後的女人有可能就是殺死原配之妻的凶手,他身為帝王,卻不得不兩麵三刀,假意寵愛她。
如果有誰要問他後宮之中,他最心疼誰,他肯定答不上來。
倒是對夢裏出現過的廡房宮女江蓅煙,一思及她,心裏總有莫名的疼惜。
此刻蓅煙與若湘正打著燈籠過來,入夜已久,兩人已是遲了。幸而廡房並非每天都有事做,所以早一刻晚一刻當差,也極難被人發覺。
若湘走得很快,回頭朝蓅煙喊:“你快點!都怪你,擦點膏脂擦了那麽久!”
蓅煙知道她還在為楚柔單送她膏脂,還叮囑她不許給外人抹用之事生氣,便懶得與她計較,隻是加快了步子追上,笑道:“好了好了,你想用就用吧!”說著,從荷包裏取出小罐子遞給若湘。若湘發脾氣,撇嘴道:“你以為我真稀罕呀!拿開!別耽誤我趕路!”
她們追著跑著,很快就到了離乾清宮不遠的宮街裏,在折彎處,與康熙烏雅氏撞了個麵對麵。蓅煙一愣,還是若湘先反應過來,拉著她慌忙退到旁側,屈膝靜立。
烏雅氏駭得小心髒跳到了嗓子口,她見了蓅煙就生氣,下意識的吼道:“沒規矩的下賤蹄子!趕著去投胎呢!”又是話音一轉,軟軟靠在康熙肩膀,“臣妾失言了,臣妾被嚇到了!”
康熙似乎連瞟都沒瞟蓅煙一眼,抬手往烏雅氏臉上拍了拍,輕聲道:“別怕。”又看著蓅煙的方向,斥道:“自己去掌事嬤嬤那裏領兩巴掌!”他始終沒有把視線放在蓅煙身上,他有些不敢看她,他害怕夜裏又會夢見她。她隻是個廡房宮女,而他是皇帝。
皇帝對任何人,都不許念念不忘,把她賞給裕親王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先帝與董鄂氏的悲劇,他決不能重蹈覆轍。
康熙牽著烏雅氏疾步而去,烏雅氏得意的回眸看蓅煙,眉眼飛揚。待轉過彎,康熙倏然鬆開烏雅氏的手,臉色發青,雙手背在身後,什麽話也不說,隻是大步向前。烏雅氏想要開口說話,可又實在不敢,隻得默默跟隨,一路再未言語。
蓅煙哭了。她很難過,難過康熙牽著烏雅氏的手,難過康熙懲罰自己。以前住在枕霞閣時,無論她如何放肆任性,他也頂多訓斥她幾句,從沒想過要罰她。
兩巴掌,同樣能要了她的命。
若湘胡亂的給蓅煙擦眼淚,“你哭什麽呀?兩巴掌而已!況且不是去慎刑司,明兒尋掌事嬤嬤說兩句好話,隨便就糊弄過去了。這有什麽好哭的!”
廡房宮女若湘怕是到死都想不明白,此時此刻的蓅煙姑娘到底為何而哭。
ài rén一個冷漠的眼神都能殺死自己,母胎單身狗怎會懂?
蓅煙淒淒艾艾抱著腿蹲在廊下哭到半夜,如今天氣暖和,若湘嫌熱,經常鋪了涼席睡在外頭院子裏守夜。蓅煙哭著哭著睡著了,和若湘擠在涼席裏竟一覺睡到了天亮時候。
過來掃灑的宮女圍著二人抹嘴直笑,“你們倆,真夠厲害的,這兒黑燈瞎火的,廊下的油燈都燒盡了,你們竟然還能睡得安穩。”蓅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與若湘收拾了涼席,拿著來時的燈籠回去。走到半路,撞見四處傳話的小顧,他問:“蓅煙,你臉上被蚊子咬了?”
若湘舉著燈籠往蓅煙臉上一照,驚得一躍三尺,“蓅煙,你臉上長了好多痘痘。”
蓅煙往臉上摸了摸,沒往心裏去,隻道:“都怪你!非要到外頭鋪席子睡覺,這下好了,蚊子咬了我一臉的包!還好,沒有發癢”話沒說完,便已察覺額頭開始發癢了。
“要不要我去找楚研幫忙弄點草藥敷一敷?”
“不用!蚊子咬的又沒毒,我塗點口水明兒就好了。”
“惡心!”
蓅煙萬萬沒想到,臉上被蚊子咬過的地方先是發紅,然後發癢,接著竟開始起膿潰爛。若湘急躁,四處問人要草藥方子,晨起時掌事嬤嬤過來一瞧,嚇得滿盆洗臉水全給潑腳底裏。
掌事嬤嬤道:“我剛進宮那會曾有宮女與你是一模一樣的症狀,不到半個月,就開始發燒說胡話,給丟到亂葬崗扔了!”說著,急急忙忙往外走,“我去稟告平妃娘娘,請她給你遣個醫女來。”皇後病薨後,六宮以平妃為尊,凡事都請她示下。
平妃正與惠妃、德嬪、宜貴人、端貴人等在禦花園釣魚。幾人被一大群的宮女太監圍著,靜靜的,都沒有說話。掌事嬤嬤知道規矩,沒敢徑直往前說話,而是先悄悄告訴了平妃底下的掌事姑姑襲月,“那丫頭本來死就死了,卻偏偏是裕親王看中的女子,前頭裕親王府的側福晉還過來與她說話了呢。求您行個好,幫那丫頭一回。”
襲月自己亦是宮女,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哪有不同情的,便問:“可是江蓅煙?”
“對對,就是她!”幸而蓅煙有些知名度,倒省了掌事嬤嬤來龍去脈的解釋。
襲月溫柔道:“你先別急,我去告訴平主子。”未等掌事嬤嬤道謝,襲月已輕手輕腳走到湖邊小亭子裏,在平妃耳側嘀咕了幾句。平妃起了興致,抬眼看著惠妃,話卻是對著襲月說的,她道:“江蓅煙臉上長了膿包,要請醫女過去察看?”
如果四下無人,她還真想問一句惠妃,“是你幹的?”
惠妃仿佛能讀懂平妃眼裏的話,便回頭看了烏雅氏一眼,饒有意味的說:“臉上長了膿包,怕是治好了,也會留下疤痕呀!”
平主子頷首,明白了惠妃的意思,道:“把江蓅煙宣來給我看看。若好治就治了,若不好治,讓她自己出宮治去。裕親王不是一直向皇上討要她嘛,我倒想看看,裕親王到底有多深情!”她邊說邊笑,把周圍的妃嬪們都逗樂了,烏雅氏回道:“誰喜歡滿臉長膿包的姑娘啊!”
蓅煙被宣去禦花園的時候,康熙正好陪著太皇太後在另一處曬太陽。他遠遠兒就看見了蓅煙,見是襲月走在前麵,便覺詫異。隻是顧著有人在,便刻意的不動聲色。太皇太後很快就有些腿腳發酸,遂坐在假山後麵的亭子裏喝茶歇涼。
康熙借故小解,轉過花林沿著蓅煙的方向跟去。
妃嬪們為了看蓅煙的好戲,已經收好漁具,坐在一側的亭子裏閑話。蓅煙還未走到麵前,烏雅氏便嫌棄的閉眼偏臉,“太難看了,連女人都受不了,男人怕是瞧一眼隔夜飯都要吐了。”
平妃倒算鎮定,她打量著蓅煙,思忖著烏雅氏為何如此恨她。
蓅煙依禮跪在地上,臉頰雖然癢,但她沒敢拿手去撓。一來怕揉壞了膿包留疤,二來怕失禮得罪主子們。如今她無枝可依,隻能萬事謹慎小心。
宜貴人倒有幾分善心,道:“趕緊找個醫女給她瞧瞧,否則必然留疤,可就難看了。”惠妃立刻冷笑,“宜小主說得倒簡單,宮裏的醫女如何金貴,你不是不知道!平主子,依我看呀,不如直接送去裕親王府算了,要治療還是放任自流,全憑裕親王主張,咱們也省事!”
平主子掌管著蓅煙的生殺大權,哪管她的死活,無非圖個樂子罷。她道:“你把臉抬起來給我瞧瞧!你倒跟我說說,你以前是如何勾引裕親王的?以後可風騷不起來了吧!我呀,最恨你們這些一心想攀高枝的賤婢不知羞恥的往主子床上爬”
蓅煙頭一回遭受如此屈辱,氣得瑟瑟發抖,唇齒打顫,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又能說什麽呢?她們高高在上,她的命如同草芥。
“你們在聊什麽?朕老遠就聽見了笑聲。”康熙先前藏在樹後靜觀其變,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換了副和顏悅色的模樣,緩緩走出。
眾妃忙起身,平妃甚覺尷尬,回道:“北五所有個宮女臉上長了膿包,臣妾覺得她實在可憐,便宣她到麵前寬慰幾句。”末了怕康熙不信,忙補了一句,“奴才們說她是皇上賞給裕親王的格格,臣妾擔心她稍有閃失,裕親王會不高興,故而上了心。”
“嗯。”康熙似喜似怒的應了一聲。
此刻是蓅煙最不想見到康熙的時候,她低低的埋著頭,恨不能用帕子把臉裹住。她亦想起身拔腿就跑,可偏偏像柱子似的,紮在了他的麵前。
康熙突然俯下身,挑起蓅煙的下巴,“轉過來,給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