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章:爺心裏隻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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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霧氣朦朧中一架綠鍛大轎疾步而至,穿街走巷,進了翊坤宮殿內。茶房當差的宮女打了井水欲要煮茶,還未點燃廊下爐火,便見平妃裹了件披風與德嬪從裏麵出來,遂忙的福身靜立。平妃麵色沉沉,與德嬪相隔半步,兩人悄聲細語的說著什麽,被風吹得了無痕跡。待所有人都出了院子,茶房宮女興致勃勃的拉住小太監打聽,“大早上的,主子去哪裏?”
小太監噓了一聲,蚊語道:“去給太皇太後請安呢,說是為著江蓅煙的事”
太皇太後近幾年睡眠一直不好,總是輾轉反側許久才能睡著,雞鳴時候醒來後,便再難入眠。此刻她跪坐在佛堂裏數珠誦經,玉竹來報:“啟稟主子,平妃娘娘和德嬪娘娘來了。”
音落,平妃已走進殿中,與德嬪就著蒲團跪在太皇太後身後,她們先朝佛像作了揖磕了頭,方畢恭畢敬給太皇太後請安。平妃已是憤怒得無法控製,麵上卻極力忍耐著,溫婉而笑:“臣妾年輕,統攝後宮之日尚短,許多事不知道如何處置,特地來請教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乃老狐狸了,唬下臉色,“佛前不說塵世之事。”
平妃臉上一羞,忙卑怯道:“臣妾失禮了。”
待太皇太後禮佛完畢,於偏殿吃齋。平妃、德嬪侍立旁側伺候,左一言右一語的說開了。平妃先說:“北五所有個宮女喚江蓅煙,在乾清宮廡房當差,昨日掌事嬤嬤來報,說江蓅煙臉上長滿了膿包,臣妾覺著容顏有損,便琢磨著讓她出宮診治。”
德妃舀著靈芝烏雞湯,呈給太皇太後,“平主子是一片好心,沒想到剛好被皇上撞見,白白生了一場氣,把江蓅煙帶走就算了,聽說夜裏還和臣妾不敢往下說。”
太皇太後抿了半口雞湯,“哀家最恨人說話吞吞吐吐,既然打定主意來告狀,莫非還能獨善其身不成?說!”平妃給德嬪使了個眼色,接過話頭,道:“那宮女原本是裕親王要的人,皇上也答應了賞他,可臣妾聽人說,昨兒裕親王去乾清宮要人,皇上不允,兩人竟然當著奴才們的麵打起來了,此話在侍衛們嘴裏都傳開了實在有失顏麵!”
音落,德嬪正要開口推波助瀾,卻見太皇太後將手中勺碗一擱,抿著嘴沉默不語。
殿中驟然寂靜,所有人都僵持著,沒有一人發出動靜。
半響,太皇太後方朝玉竹伸手,玉竹連忙遞上擰好的巾帕,小心翼翼問:“主子,可要撤膳?”太皇太後慢慢的擦著唇角殘汁,眼睛深邃如墨,令人莫名畏懼。
午膳後,康熙被宣進慈寧宮說話。
太皇太後立在窗下謄寫經書,知道康熙臨至,連頭都沒抬,隻淡淡嗯了一聲。玉竹給康熙使了個眼色,康熙會意,靜靜立在大案旁等候。大案是用青石玉做的底料,邊框鑲刻著瑪瑙珍珠,四腳有黃金做底,據說是秦時王宮所用的古物,乃慈寧宮最為金貴之物。
玉案邊堆有裝訂好的宣紙,康熙出神之間,窗外忽而有風吹來,把宣紙吹得呼啦作響,露出裏麵的筆墨。康熙順手拿起雕刻成兔子模樣的玉石書鎮,欲要壓住吹亂的宣紙,可定睛一看,竟發現橫七豎八的筆跡裏,竟然有自己親寫的經書。
“皇祖母,這是誰抄寫的經書?”康熙疑惑。他鋪開宣紙,仔細琢磨著上頭的筆跡,前兩行東倒西歪沒有章法,中間乃他自己的親筆墨跡,而後麵又是與前兩行同樣的筆墨。他看得出來,這一頁經書是兩個人共同完成的,而且其中一個人是他自己。
可是,他的記憶裏,從未與任何人一起寫過經書。
更何況,是字跡如此難看之人。
太皇太後手邊動作未停,悠然道:“都是妃嬪們送來的。”又往墨池裏點了點筆,不露痕跡道:“你打算如何處置江蓅煙?”
康熙稍稍一愣,旋即麵色平靜道:“您既然知道了,孫兒不敢相瞞。”他抬起頭,神色若定的看著太皇太後,唇角微微卷起笑容,眼睛閃現光芒,“朕欲側立她為妃,她父親是長沙”
“哀家不管她是何身世,她敢夾在你和福全之間,哀家就容不了她!”太皇太後將毛筆一擲,墨汁濺開,黏濕濕的在宣紙上暈染,猶似盛開的一朵青梅。
康熙身為帝君,在世rén miàn前威風凜凜,唯獨畏懼太皇太後。他緊緊蹙著眉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委屈的站著,一聲不吭。
“玉竹,裕親王可到了?”
“啟稟太皇太後,裕親王一直在偏殿候著呢。”
太皇太後頷首,拂袖走到炕邊,“讓裕親王進殿,再遣人去把江蓅煙喚來。”玉竹答應著出去,康熙是權謀之君,頃刻間已然領會到太皇太後的深意,忙道:“皇祖母,江蓅煙是廡房的宮女,獎賞懲處理應由朕做主”
“若你是聖賢明君,不為兒女私情所動,哀家自然會頤養天年。若你沉溺女色,與兄長為敵,使前朝後宮動蕩,哀家便絕不會坐視不理!”太皇太後氣勢威嚴,令人屈服。
沒等康熙回話,裕親王已掀簾進殿,“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微有霽色,“聽說你昨兒為了一個宮女,與皇帝打了一架。”
裕親王想要反駁,太皇太後抬手示意他住嘴,語氣重了幾分,道:“你們是男人,即便打架受傷,亦算不得什麽。你們從小感情甚好,都在哀家膝下長大,若為了一個女人傷害了彼此感情,哀家隻會鄙夷你們。”
裕親王驚恐萬分,慌裏慌張往地上一跪,“孫兒錯了,請皇祖母責罰。”
“你錯在哪裏?”
“皇上是君,孫兒是臣,既是皇上喜歡的女人,孫兒孫兒”裕親王瞟了康熙一眼,目光裏寫滿了不服氣,卻也隻能乖乖道:“覬覦後宮的女人,是孫兒的大錯!”
太皇太後甚為滿意,越發和顏悅色,“你知道錯了就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又朝他招招手,“別跪了,起來坐到哀家身邊,呆會哀家請你看一場好戲!”
她神色平靜淡然,語氣裏透著一絲似有似無的殺氣。
她曆經皇太極、多爾袞、福臨、康熙那些權術陰謀她早已了如指掌,數十年的耳濡目染,她學會的東西遠比她自己想象的還要多。
蓅煙是被太監們綁著走進慈寧宮的,麵上的青紗被扯去,塗滿了黑汁的臉龐毫無遮擋的出現在所有人的麵前。她又羞又愧,真是恨不能立即死去。一路撞見的太監宮女都像看猴子似的盯住她,在她的身後指指點點,簡直要戳上她的脊梁骨。
被玉竹領著走進大殿,周圍終於寂靜了,讓蓅煙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想舊時,太皇太後才是她最為懼怕之人呀。
蓅煙跪在中間,高聲道:“奴婢江蓅煙給太皇太後請安,給皇上請安,給裕親王請安。”沒有人叫她起身,她便一直跪著。她跪得挺直,把臉上的膿包直直麵向太皇太後。反正臉都丟光了,不在乎再丟幾次。更何況,就算想藏,她也無能為力。
裕親王明顯沒有預料到,擦了藥的蓅煙比昨日沒有擦藥的蓅煙要更醜,更叫人難以忍受。他下意識的偏過臉,不與蓅煙對視。枉他昨兒夜裏還曾信誓旦旦的當著康熙的麵,回答她的問題,“無論你變成什麽樣,爺都要娶你,爺心裏隻有你。”
蓅煙思及冷笑。
男人多以容貌待人,此一時彼一時,哪裏知道何時就要拋棄你。
太皇太後打量著蓅煙臉上的膿包,一眼就看穿了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年輕時身處皇太極的後宮,皇太極寵愛海蘭珠,有個剛入宮的側妃氣不過,背地裏往海蘭珠用的膏脂裏灑了一樣異國來的奇異花粉,使得海蘭珠差點一朝容顏盡毀。皇太極一怒之下,殺死側妃,且毀盡了宮中鮮花。多年後,等皇太極去世,宮裏才漸漸重新培植奇花異草。
太皇太後道:“哀家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幫你治好膿包,送你出宮回長沙與家人團聚,從此與紫禁城再無瓜葛。二是任由你滿臉膿包潰爛,依然留在乾清宮當差。”
蓅煙看到康熙眼底,片刻後,回眸思慮片刻,鎮定而從容道:“太皇太後終日禮佛,自有菩薩心腸。奴婢既不願出宮,也不願滿臉膿包潰爛。若太皇太後能賜奴婢治好膿包,又能讓奴婢依然在乾清宮當差,於奴婢來說,便是勝造七級浮屠了。”又款款而言,“奴婢知道太皇太後擔心什麽,奴婢願意答應您,絕不會為妃為嬪,隻願永生留在皇上身邊便足矣。”
如此一番話,倒沒在太皇太後的意料之內,她看著蓅煙,竟覺有點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執拗、鍾情、倔強、堅定。
為妃為後有何重要?沒有名分又如何?朝朝暮暮才最緊要。
太皇太後硬著心腸,“你已然沒有退路,又何必給哀家灌**湯?哀家的兩個選擇,你必須挑一個,否則皇帝也保不住你。哀家說得到,便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