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巨龍的憤怒與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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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吒覺得父親最近有心事。

    平時父親總是很忙,但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哪吒叫到跟前,要麽檢查功課,要麽詢問近況。雖然父親的態度有些生硬和笨拙,但哪吒知道那是關心的表現。但最近幾天,哪吒看到父親進門以後誰都不理睬,總是陰沉著臉走進書房,把門關緊,不知在裏麵做什麽。而且家裏的訪客數量大增,不分白天黑夜,不停有人來拜訪李靖,一談就是一個多時辰。哪吒經常一覺醒來,看到書房仍舊點著蠟燭。

    整個大將軍府的空氣都因此而變得沉重起來,仆人們放輕腳步,生怕弄出大響動惹怒主人,門裏門外衛兵的表情也僵硬了不少。哪吒覺得十分沒趣。可是他現在根本出不去。自從在壺口瀑布遇險以後,大將軍下了禁足令,不讓哪吒外出,尤其是不許再到長安城外去。這可把哪吒悶壞了。家裏這麽狹窄,哪裏有長安城那麽好玩;而長安城再大,也沒有天空那麽開闊。他已經享受過飛行的樂趣,心已經野了,再重新關起來,讓他痛苦萬分。可這次別說玉環姐姐,就連沈大哥都不幫他,他們都讓他安心在家裏念書。哪吒百無聊賴地翻了幾頁圖畫書,又去逗了逗水缸裏的烏龜,把幾頁白紙疊成飛機扔出二樓的窗外,掉到院子的花叢裏。這些遊戲本來都是他的愛好,現在卻是索然無味,哪吒滿腦子都是飛行,這些小打小鬧隻會讓他更加空虛。

    “真想去找甜筒、饕餮、雷公他們玩啊。”哪吒趴在窗口,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頭,開始想念地下的中央大齒輪柱。比起人類來,那些龍可愛多了。想到柱子,他忽然回想起了那次危險的攀爬,那可真是一次驚險的旅程,若不是甜筒及時出手,恐怕他已經摔死了。下次再有機會爬的話,哪吒覺得可以在腰間拴根繩子,這樣就安全多了。

    繩子?攀爬?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哪吒腦海中。他去花匠的儲藏室裏找出一捆繩子,說要用來玩遊戲,然後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誰也不許進來。哪吒把繩子的一端係在床腳,然後身子掛在窗外,抓住繩子一步步地往下滑——這是從一本講風塵三俠的圖畫書裏學來的——他很快就有驚無險地落到了地麵,沒人覺察。

    哪吒從家裏溜出來後,直接跑去附近的利人市地下龍站,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從這裏隨便攀爬上**,讓它把自己帶去中央大齒輪柱,就能見到它們了。可當哪吒走到地下龍站時,看到牌樓下的入口被三條huáng sè的綢帶封住了,幾名士兵站在門口,不讓人進去。最奇怪的是,站口附近居然支起了一張香案,案上插著十幾根細細的香,都點燃了,嫋嫋的香煙在牌樓附近升騰。一個和尚撚動著佛珠,喃喃念著經文。一群老頭老太太聚在香案旁邊,手做祈禱狀。

    “這是怎麽了?地下龍停運了嗎?”哪吒問旁邊一個賣燒餅的大人。那個燒餅販子看到發問的是個小孩子,摸摸他的頭,和藹地說:“小朋友可別問那麽多,不是你該知道的事。”哪吒哪裏肯放棄,纏著他問。這個大叔脾氣不錯,被哪吒纏得沒辦法了,隻好告訴他,這是地下龍升天了。

    “升天?是說地下龍會飛了嗎?”哪吒問。

    大叔撓撓頭:“所以說小孩子不應該知道嘛……升天,升天就是去世了、過去了……呃,就是死了。”他一口氣說出好幾個代稱。

    “龍也會死?”哪吒一下呆住了。

    “龍當然會死啦,和人是一樣的。”大叔撇撇嘴,到底是個小孩子,居然會有這麽天真的想法。他指了指站口的牌樓,“如果有龍在地下龍站裏死掉的話,站點都要暫時關閉,等到龍屍被處理走,才會繼續運行。你看,那邊還有和尚來做法事呢,免得龍死以後怨念不散在附近作祟……咦?”他說完這句話一低頭,發現哪吒已經不見了。大叔搖搖頭,心想,現在的小孩子實在太沒禮貌了,然後繼續揉麵團。

    牌樓附近的垃圾箱後麵有一處不起眼的導流渠,它的功能是在下雨時防止雨水倒灌入地下龍站內。這個導流渠是根竹製的長水管,從地下龍站裏接出來,通往地麵。洞口的大小勉強可以通過一個小孩子。哪吒此時正全身趴在水管裏,扭動著身體向深處爬。這裏太過狹窄,他施展不開手臂,隻能用雙肘和膝蓋蠕動。有時內槽沒刮幹淨的竹刺會紮到他的身體,但他顧不上疼,咬著牙一刻不停地前進。

    哪吒的心裏慌亂不已。他雖然知道概率很低,但仍忍不住去想那條死掉的龍會不會是甜筒。他年紀還小,但死亡這個概念還是明白的。甜筒那種枯槁的目光、不願進食的虛弱身體,都讓哪吒有著強烈的不祥的預感。他很快就爬到了水管的盡頭,然後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哪吒落地以後發現,這個位置位於地下龍站台的內凹側麵,恰好可以看到地下龍站內的動靜。

    哪吒悄悄探起頭,看到一具巨大的龍軀填滿了整條隧道,它身上的鱗片暗淡無光,四隻爪子無力地蜷縮在腹部,一直搖擺的龍須也耷拉在長吻兩側,全無活力。一群草綠色服飾的工作人員正在龍屍周圍忙碌,用許多粗大的灰繩把它綁起來,它看起來好似落入了蜘蛛的巢穴。哪吒鬆了一口氣,這個顯然不是甜筒。甜筒的鱗片要比它長,紋路也不相同。這些細微的差別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哪吒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不過他的心情並沒有好轉,那條去世的巨龍緊閉著雙眼,嘴巴痛苦地咧開一半,看起來死前相當痛苦。它的龍皮發皺而鬆弛,脖頸汙漬斑斑,像是一個蒼老而疲憊的人類老者。如果有一天甜筒也變成這樣該怎麽辦?哪吒想。

    這時候,地下龍站的工作人員拽起繩子,一邊喊著號子一邊往一個方向拽去。龍屍太大了,即使幾十個人用力,也隻能挪動一小段路,給隧道騰出一點點空間,不過有這點空間也就夠了。工作人員吹了幾聲哨子,很快從隧道的另外一個方向傳來龍嘯,然後哪吒看到**尾緩緩伸入站台。原來這條龍是倒著進入隧道的,龍尾正好對準死龍的龍頭。工作人員七手八腳地把捆縛龍屍的繩子捋成十幾束粗大的牽引索,再把牽引索拴在龍尾巴上。

    哪吒一下明白了,他們是打算讓那條龍把龍屍拖走。這麽重的屍體,除了龍以外確實沒人能拖動。他忽然注意到,那條龍尾上有幾片鱗甲是圓形的,聚在一起好似一朵梅花。哪吒想起來了,這條龍他那天應該見過,還給它起過一個名字叫梅花斑。哪吒悄悄從藏身之處跑出來,此時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龍尾上,沒人發現這個小孩子。他弓著腰,屏住呼吸鑽進隧道,跑到龍頭的位置,輕輕喊了一聲“梅花斑”。聽到哪吒的聲音,梅花斑的眼睛轉動了一下,龍須輕輕擺了擺,認出了這個給自己起名字的小家夥。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梅花斑問。他們在用龍語交談,普通人是聽不到的。

    “你帶我去中央大齒輪柱吧,我想去看看大家。”哪吒說,然後舉起一個大袋子,“我帶了好多好吃的!”

    梅花斑遲疑了一下:“呃,我無所謂,不過我得先把這具屍體拖走,才能回去。”

    “它是你的朋友嗎?”哪吒低聲問。

    “我不認識。不過聽說是個老家夥,已經在這裏待了十多年了。”梅花斑的聲音裏無喜無悲,仿佛這事跟它毫無關係。隻有十多年壽命嗎?哪吒心想,但沒有繼續問下去,他掀開梅花斑的一片鱗甲,藏身其中,心情變得好沉重。在黑暗和狹窄中度過十多年的疲勞生涯,最終的結局卻是死亡,這就是龍的一生嗎?

    很快,站台裏的牽引索都接好了,梅花斑昂起頭,發出一聲長嘯,奮力向前,那具龍屍的鱗片與地麵摩擦發出尖厲的聲響,兩條龍一前一後緩緩駛出站台,工作人員們發出歡呼。梅花斑拖著屍身在隧道裏緩慢地飛行著,不時轉彎。它走的路不是平常的載客路線,哪吒感覺隧道是微微朝下傾斜的,說明他們一直在向地下飛。大約飛了半個時辰,哪吒陡然覺得身體一輕,他偷偷從鱗片裏探出頭去,結果嚇了一跳。

    他們正在一處空洞的正上方飛翔。這個洞穴和中央大齒輪柱的空間很相似,但沒那麽大,也沒那麽多精密的機器設備,就是一個普通的岩石洞窟,洞壁上鑲嵌的夜明珠很少。在洞穴的底部,是一片白森森的龍骨叢林。這叢林是由龍的骸骨堆積而成的,狹長的脊骨高挑而起,掛滿枯黃的趾爪,一排排灌木般的嶙峋肋骨倒立朝天,關節扭曲成團。叢林深處隱藏著無數碩大的巨龍頭骨,它們的下頜或開或合,漆黑空洞的眼窩裏閃著磷火。這一片骨堆層疊厚實,一望盈野,不知要多少龍屍才能達到這樣的規模。

    哪吒聞到洞穴裏有一股濃濃的屍腐味,讓他暈頭轉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梅花斑似乎也不喜歡這裏,它飛快地劃過洞穴上空,用尖利的後爪割斷牽引索。那具老龍的屍體失去支撐,從半空掉落下去,“嘩啦”一聲砸在龍骨堆中,引發了一連串骨塔的坍塌。梅花斑完成這個動作後,頭也不回地朝出口飛去。哪吒問它這是什麽地方,梅花斑說這叫龍屍坑,每次龍死以後,都會被丟棄在這個坑裏。

    “沒有墓地和墓碑?隻是像垃圾一樣堆在一起?”哪吒驚訝地瞪大眼睛。

    “不然還能如何?”梅花斑奇怪地反問。

    哪吒捂住鼻子再次低頭望去,那具龍屍一動不動地躺在坑底,擺出一個滑稽的姿勢。過不了多久,它的血肉就會全部腐爛,隻剩下一截截骸骨,和周圍的骨林融為一體。即使死後,它也沒有機會一睹陽光,更沒有機會飛翔。不知為何,哪吒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梅花斑離開龍屍坑後,把哪吒帶回了中央大齒輪柱。那些正在休息的龍看到哪吒來了,都很興奮。饕餮像小狗一樣拚命去聞他手裏的零食口袋,哪吒不得不多給它吃了一塊甜玉米。哪吒把零食發完後,走到甜筒跟前。甜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趴在自己的坑裏打瞌睡。它聽到哪吒走過來,簡單地擺動一下龍須:“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再來這裏嗎?”哪吒沒回答,一屁股坐到甜筒身旁,垂著頭悶悶不樂。這個反應有點出乎甜筒的意料,它本來不想搭理他,可看到這小男孩一臉的鬱悶,它無奈地噴了口氣,把脖子伸過去問道:“你怎麽啦?”哪吒遂將在龍屍坑裏看到的情景跟甜筒說了,問它去過沒有。甜筒淡然道:“龍屍坑我去過幾次,運過幾次同伴的屍體,那個地方的屍臭味道太重了,我不喜歡。”

    “那地方多可怕啊!”哪吒激動地說,“看不到天空,也沒有陽光,周圍除了骨頭什麽都沒有。你們生前在地下隧道裏飛行,死後也要在這樣的地方待著嗎?”

    “都死了,還想那麽多幹嗎?”甜筒昂起頭,掃視那群爭搶零食的龍,“我們都有被人拖走的一天,這裏的每**,最終的歸宿都是那裏——沒有例外。”

    “你們甚至連墓碑都沒有。”

    “要墓碑有什麽用,在遇到你之前,我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甜筒抬起爪子,碰了碰哪吒的小腦袋。

    “一次天空都沒有飛上去過,這樣實在是太可憐了……”哪吒喃喃道。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隻是對龍們懷有同情,這一次卻已能感受到那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在這種絕境,若不讓自己死心的話,希望越大,思考越多,越是一種折磨。你拿零食給它們,給它們起名字,都是很殘忍的,現在你明白了嗎?”

    甜筒平靜而嚴肅地望著哪吒,這還是個小孩子,它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能理解這番話。哪吒注視著甜筒,眼神很困惑,終於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這讓甜筒鬆了一口氣。它略帶歉疚地把身子俯下,下巴貼到地麵:“來吧,坐上來,帶你去空中轉一轉。”哪吒順著脖子爬上龍頭,輕車熟路地在兩個犄角之間找到鼓包,一屁股坐下去。甜筒身軀一振,緩緩升空。雖然這裏的地穴空間有限,甜筒的尾還被鎖鏈拴住,但做一些小範圍的騰挪還是可以的。

    中央大柱的齒輪依然“嘎吱嘎吱”地轉動著,巨龍帶著少年在半空拘謹地飛翔。其他的巨龍都識趣地避開他們的路線,免得鎖鏈糾纏在一起。哪吒抓住犄角,用臉貼在它略帶腥味的冰涼鱗片上,輕聲道:“其實,那天我也去壺口瀑布試著飛了一次。”

    “哦。”

    “可惜不是騎龍,我坐的是飛機。”然後哪吒開始講他那天在壺口瀑布飛行的事情,看到什麽樣的鳥,吹著什麽味道的風,太陽光從什麽角度照射下來,給白雲鑲出什麽樣的金邊,甚至突然升空時的微微反胃,他把每一個小細節都津津有味地描述出來。甜筒聽著聽著,猛然醒悟到,哪吒這麽細致地描述,是想讓它也體會到在天空飛翔的感覺。大概在小孩子看來,隻要把香甜的感覺描繪出來,就相當於吃到了奶糖。看到哪吒在頭頂笨拙而努力地找著形容詞,甜筒微微露出笑意,讓身軀飛得更加平穩。但下一個瞬間,他的身軀猛然歪斜了一下,差點把哪吒摔下去,因為一個可怕的詞從小孩子的嘴裏脫口而出。

    “孽龍?”甜筒淺huáng sè的龍眉一皺。

    “是啊,我們碰到了好幾條孽龍,差點沒回來……”哪吒興奮地比畫著手指。

    “詳細說給我聽聽。”於是哪吒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甜筒一邊聽,一邊盤旋著落回到大坑裏。等到哪吒跳回地麵,甜筒嚴肅地告訴他:“你最近不要來這裏了,也不要離開長安城。”

    “為什麽?”

    甜筒長長呼出一口氣,似乎下了個重大的決心。它抬起前爪,用尖利的指甲指了指自己下巴往下三尺的一道凹陷疤痕:“你看到這裏沒有?”哪吒點點頭,他當然看到了。當初他不小心把糖漿塗抹在這塊疤痕上,所以才認識了甜筒。“在我們龍族,這裏的鱗片叫作逆鱗,巨龍的憤怒與火氣都儲存於此。誰膽敢觸動的話,就會引發巨龍震怒,不死不休。”

    “可是這裏明明沒有鱗片啊?”哪吒問道。

    “在這裏的每**都沒有逆鱗。我們在壺口瀑布變成龍以後,立刻被長安守軍捉住。在喪失自由的那一瞬間,每**都會本能地摳出下頜的逆鱗,遠遠地拋開。這些逆鱗承載著我們最深沉的怒意與仇恨,化為沒有靈智隻有怨恨的存在。”

    “你是說……”

    “沒錯。那些孽龍都是我們的逆鱗所化。”甜筒的聲音變得深沉而幽遠,充滿了憂傷,“越是對未來絕望的龍,摳下去的逆鱗就越是凶殘。你在龍屍坑也看到了,這麽多年來,有多少龍埋骨於此,這麽多怨憤的逆鱗環繞著長安城,遲早會匯聚出大孽龍,釀成大災。”

    哪吒嚇得麵色慘白,他不甘心地提醒道:“長安城有我爸爸在守護,還有沈大哥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人類有很多辦法可以克製孽龍。但大孽龍和普通孽龍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它是由純粹的殺意和憤怒構成,蘊藏的力量可以讓天地翻覆。一旦出現,就是長安城的一場浩劫……”甜筒還沒說完,整個洞穴突然微微震動起來。所有的巨龍不約而同地昂起頭,看向上空。盡管厚厚的岩層遮蔽住了所有的視線,但巨龍們的眼神表明他們看到了什麽。震動在逐漸變強,有細微的沙塵從穹頂掉落,橫貫半空的鐵鏈劇烈地抖動起來,整個空間隻有中央大齒輪柱不為所動,依然固執地轉動著碩大的齒輪,試圖用嗡嗡聲蓋過震動。

    震動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整個洞穴恢複了安靜。可在吞過龍珠的哪吒耳中,聽到的是一陣劇烈的喧囂。巨龍們似乎找到了共同的話題,用人類聽不見的語言紛紛叫嚷起來。有的龍興奮地發出嘯聲,有的龍喋喋不休一臉憂慮,還有的龍脾氣變得暴躁,甚至與同伴互相撕咬,更多的龍則讓軀體懸浮在半空,鱗爪飛揚,一副亢奮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它們是聽到什麽聲音了嗎?”哪吒問道。包括饕餮和雷公在內的巨龍們陷入了奇怪的狂熱,像是發狂的公牛在街上狂奔,充滿了侵略性和危險性。這和哪吒熟悉的巨龍不太一樣。

    “我感覺到了,我們都感覺到了。”甜筒保持著昂立的姿勢,神情嚴肅,“我們在遠方的逆鱗在沸騰,在叫喊,在顫動,它們前所未有地活躍起來。剛才那場地震絕非偶然,那是逆鱗傳給我們的消息。”

    “什麽消息?”

    甜筒轉動巨大的黃玉色龍眼,居高臨下俯視著哪吒小小的身軀:“大孽龍即將形成,長安城要陷入dà má煩了。”

    此時的秘府裏一片忙亂,黃銅製成的地動儀顯示剛剛在壺口發生了一場新的地震。操作台的道士們忙碌成一片,他們施展著法力從各種法器中讀取數據,然後再互相傳遞。整個府邸閃耀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充滿活力。清風道長、李靖和尉遲敬德已經趕到秘府,隨後天子也過來了。他們四個剛剛落座,麵前的大銅鏡就亮了起來。在銅鏡裏,一條黑漆漆的孽龍正在壺口瀑布上空盤旋,菱形鱗片如同墨甲一樣密密麻麻地排列周身。它的軀體凝實厚重,比之前那些孽龍的煙狀形體更加清晰,通體漆黑,隻有一雙眼睛是血紅色的。這個變化,讓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艮位,發現孽龍一條,長度二十八丈,目標……長安城!”台下道士撥弄著羅盤,報出最新匯總的情況。

    “濃度呢?”清風道長問道。

    “正在計算……”道士滿頭是汗,來自五六個同僚的算盤飛快匯總到他手裏。他急速撥動算盤,大聲報出了匯總的數據。

    “三百業!”一直到報完數字,道士才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被自己的計算結果嚇到了。三百業?這是什麽概念,之前的那些孽龍可是隻有十幾業而已。

    “驗算!”清風道長鎮定地下達了指令。

    不同的計算小組先後驗算了五遍,所有的結果都是一樣。事實很清楚了,這是一條前所未有的可怕孽龍。清風道長向天子一拱手:“事態緊急,請陛下準許出動白雲觀劍修。”天子還沒做出決斷,李靖卻開口道:“劍修是長安城最後的倚仗,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動。”清風道長目光一凜:“李將軍的意思,如今還沒到萬不得已之時?”李靖迎向他的目光,生硬地答道:“天策空軍和神武陸軍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們有信心摧毀一切入侵之敵。”

    李靖不喜歡清風道長。自從天子登基以來,白雲觀從戶部獲得了大量撥款,清風開始用各種手段來強調白雲觀的存在感,不斷推出新的法器和道術,不斷研發新的符籙,甚至開始編列專屬的劍修,把白雲觀從一個普通的道家門派變成一支強勢的軍隊,與天策、神武鼎足而立。他一直懷疑,這次龍災很可能是清風誇大其詞,以此來獲得更多預算和影響力。所以他必須站出來,阻止清風的如意算盤。他必須讓天子明白,誰才是長安城真正的守護者。

    清風道長注視李靖良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退讓。他雙手一拱:“那麽城外就交給將軍了。”他謙遜地後退了一步,不再堅持。聽他的口氣,似乎要接管長安城內的治安。李靖順利拿到反擊權,心情很好,這些小事就無所謂了。既然李靖和清風達成了共識,那麽天子也沒有什麽異議。於是,李靖站起身來,在指揮台上抓起一個傳音鈴。他的手指肥厚粗大,小小的銅製傳音鈴捏在這隻大手裏,隨時會被捏得粉碎。李靖清了清嗓子,把鈴鐺湊到嘴邊,簡單地說了兩個字:“攻擊。”大將軍的命令,瞬間通過傳音鈴傳到了壺口瀑布附近的每一支部隊。神武軍在上次孽龍襲擊後就已經嚴陣以待。聽到命令後,他們開始有條不紊地進入戰位,調校炮口。在陣地頭頂,幾十架塗著牡丹與鷹的天策府戰機呼嘯而過,掀起強烈的氣流。

    沈文約位於飛行編隊的第一位。這次他開的仍是貞觀型飛機,和上次搭載哪吒的是同一款。不過上次是觀光,飛機上沒有配置wǔ qì,這次卻大不相同。在兩側的機翼底下,分別掛著三個長方形的xiāng zǐ,裏麵裝滿了轟天雷和朱砂電符,讓這架飛機變成一個可怕的shā shǒu。如果需要的話,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潰一艘戰船。機艙內的傳音鈴突然響起,帶動一支炭筆在畫著方格的圓形宣紙上畫了一道黑黑的軌跡。

    “兄弟們,上吧!”沈文約摘下護目鏡,興奮地一推搖杆,衝僚機做了一個豎起大拇指的手勢。整個編隊的前半部分齊刷刷地拋下副轉子,開始加速,後半部分分成兩路,向左右迂回前進。天策府的雄鷹已經展開翅膀,在他們前方十五裏遠的地方,黑色孽龍正氣勢洶洶地撲來……

    中央大齒輪柱附近的sāo luàn愈演愈烈,巨龍們被外部的變化驚擾得煩躁不堪,紛紛發出低吼,還不停猛踏著地麵。雖然他們被鐵鏈拴住,不可能真惹出什麽亂子,但幾百條龍同時做一個動作,這場景著實有些驚人。甜筒憂慮地看了看四周,對哪吒說:“現在這裏有點不安全,我把你送出去吧。”哪吒這次沒有拒絕,事實上他有點被嚇到了。當初襲擊自己的孽龍已經很可怕了,現在居然還會有更大的孽龍出現,這該是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啊。

    哪吒跨上甜筒,甜筒迅速浮空,避開那一群喧鬧的龍群,朝著穹頂附近的一個出口飛去。鐵鏈在它的拉扯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牽動的鐵鏈啟動了一個小齒輪,齒輪飛快地轉動,帶動一係列精密杠杆。杠杆在動力的催動下往複運動,很快形成一個xìn hào:新一班地龍進入運行狀態。這個xìn hào被自動送去與時刻表對比,兩邊的齒輪速率不同,這說明出現了時間差異。中央大齒輪柱按照預先設定的規程,先提示了相關的站點,同時給長安地下龍jiān kòng室發去一個報備的機械xìn hào。這沒什麽特別的,畢竟龍不是機械,早一點晚一點都是在可控範圍內的。

    哪吒對這些複雜的變化渾然不覺,他抓住甜筒的犄角,看著越來越遠的地麵,擔心地問道:“你不會被逆鱗影響到嗎?”甜筒注視著前方的隧道,簡單地答道:“逆鱗代表了不甘心,而我已不抱任何希望。”這個回答讓氣氛冷下來,哪吒一下子又想到了龍屍坑。他心裏很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好不停地摩挲著甜筒頭頂的凸起。他們鑽進隧道,四周完全黑了下來。甜筒輕車熟路地朝前飛去,身軀和周圍狹窄的通道牆壁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不遠不近,這說明甜筒的飛行技術十分高超。哪吒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麽。

    甜筒決定在第一個抵達的站點把哪吒放下,盡快讓他回到家裏去。它飛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前方已能隱隱看到燈光。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它開始減速,並將下頜微微收起,好使頭顱在穿過隧道口時下沉,身軀恰好鑲嵌進站台旁的軌道。這種動作它做了不知多少次了,絕不會出錯。可甜筒很快發現有些不對勁,站台那邊的人影閃動,一股濃烈的殺意湧了過來。龍族特有的直覺提醒它危險臨近,可狹窄的隧道讓它根本無法做出反應。隻聽到一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數支弩箭迎麵飛來。甜筒的第一反應是偏過頭去,用額頭擋住了哪吒。

    “嗖!嗖!嗖!”三支巨大的弩箭毫不留情地射入了甜筒的身軀,它疼得大叫起來,整個身子都在劇烈扭動。可災難仍未結束,從站台方向又射過來五串符紙。這些符紙都是杏黃顏色,被一根桃木穿成一串。它們一接觸到甜筒的皮膚,甜筒立刻感到一陣麻痹,飛行的身子為之一滯。緊接著一張金針大網迎頭罩過來,正套在甜筒腦袋上,一罩上去就自動勒緊,網上的細針刺入龍鱗的縫隙,甜筒發出痛苦的嗥叫。巨大的慣性讓甜筒繼續朝站台衝去。這時候它總算看清楚了,站台上的是一群穿著道袍的道士。這些道士戴著水晶護目鏡,青巾裹住麵部,圍成一個半圓。他們的手裏拿著各式法器和弩箭,殺氣騰騰地盯著這條受傷的巨龍。在更遠處,地下龍站的工作人員與乘客被隔離在一個角落裏,驚恐地朝這邊望過來。

    甜筒大為憤怒,它要昂頭反抗。正在這時,插在身軀上的那些小符紙發出金huáng sè的光芒,侵蝕入它的肌體,瘋狂地吸取它的力量。甜筒見勢不妙,猛然張開嘴,拚盡全力吼出一聲龍嘯。龍嘯在地下龍站內化為巨大的衝擊波,霎時飛沙走石,好幾個道士被撞飛到半空,發出慘叫。可這也是甜筒最後的力量了。它的逆鱗已失,身體狀況很差,此時又驟受重傷,實力發揮不出十分之一。剩下的道士立刻毫不留情地開火,數不清的弩箭和符紙狂瀉而出,還伴隨著吟唱法咒的聲波。

    甜筒在隧道裏無法閃避,隻能硬生生地苦撐著,弩箭刺處,龍血四濺,而那些符咒看似柔和無害,實際上對它體內造成的傷害更大。甜筒實在挨不住了,它奮力擺動脖子,用碩大的頭顱朝站台邊緣撞去。道士們迅速閃開,龍頭“轟”的一聲將月台上的一根大理石柱撞毀,整個站點都晃了晃。這時一陣寒風劃過甜筒背脊,它還沒來得及分辨是什麽,就感覺自己的背脊被什麽人踏了上去,緊接著一件鋒利的金屬物切入血肉,劇痛難忍。身旁的道士們停止了攻擊,發出一陣歡呼。

    跳到甜筒脊背上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道士,他用雙手握著一柄又長又大的青刃寶劍。寶劍的前半截已經沒入甜筒的身體,在傷口處有龍血涔涔流出。他抓著劍柄用力一旋,一道青色的光順著劍身導入甜筒的身體裏,沿著血管與神經霎時擴散到全身。甜筒全身劇顫,有血從眼睛、鼻孔和嘴角流淌出來,它發出一聲悲鳴,跌落在地,一動不動。道士把劍從龍身上拔出來,然後扯下遮擋麵部的青巾,擦拭劍身上的鮮血。他的臉棱角分明,犀利如刃,眼神卻很平靜,似乎剛才這一番爭鬥根本不算什麽。周圍的道士一擁而上,又給甜筒的身軀上加了數十道定身符,還刺穿了它的肋骨,用鐵鏈鉤住四肢。

    “不愧是白雲觀的劍修啊,對付巨龍也隻用一招就夠了。”道士們一邊忙碌一邊竊竊私語,敬畏地朝那邊看去。持劍道士從龍軀上走下來,身體立得筆直。四周的封鎖終於解禁,地下龍站的站長一臉諂媚地走了過來,恭敬地朝那名劍修道:“明月道長,辛苦你了。”他本來正在調度室裏喝茶,結果這些道士突然闖進來,說有**未按規定時間運行,實施戒嚴。說實話,他到現在都認為是小題大做,他很熟悉這些龍,它們都非常溫馴,遲些進站早些進站,都屬於正常狀況。剛才那條龍明明是在做一個進站的標準動作,不可能發狂,道士們不由分說,劈頭就打,實在有些武斷——不過白雲觀的勢力太大,一個小站長也沒什麽勇氣去反抗。

    麵對站長的問候,明月道長淡淡道:“大孽龍即將蘇醒,這些地下龍一定會發狂作亂。家師早預料到了這一切,所以讓白雲觀接管了城防,吩咐我密切jiān kòng地下龍站的動靜,一有異常,立即誅殺。”

    “殺得好,殺得好。”地下龍站的站長擦擦額頭的汗,隨口附和。

    “它還沒死呢。”明月掃了一眼甜筒,繼續道,“龍的生命力很強,它隻是重傷昏迷,性命還在。請你立刻調幾條龍過來,把它拖走。家師吩咐過,留著它還有用。”

    站長有些痛惜地看了眼甜筒。他做了好多年站長,每**都很熟悉,就這麽死掉,實在是太可惜了。不過明月的冷漠眼神讓他渾身一顫,他也不敢多留。他正要離開,忽然聽到一陣小孩子的哭聲。包括明月在內的道士們紛紛抬起頭,四處尋找,看到巨龍脖頸處的一片鱗甲突然自行掀開,從裏麵掉出一個人類的小孩子。他掉在地上以後,抬頭看了眼身旁的巨龍,放聲大哭起來。

    這個變故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一時間沒人敢靠近。明月眼神一凜,走上前去,雙手把小孩子抱起,回頭對周圍大聲道:“這孽龍不僅發狂,還要吞噬孩童。此等孽畜,絕不姑息!”他這麽一說,一片嘩然,這下子連附近的乘客都群情激奮起來。居然要捉人類的小孩子來吃,這樣的惡龍實在是太可怕了。所有圍觀者都開始一邊倒地支持道士們的這種整肅行動,紛紛痛斥惡龍的危險。明月很滿意這幾句話的效果,他感覺懷裏的孩子在拚命掙紮,還在大喊著“不是不是不是”。他用力一抱,擠得那孩子說不出話來,隻有眼淚嘩嘩地往外流。乘客中的女性看到他害怕成這樣,都開始抹眼角,覺得這孩子太可憐了,小小年紀就險遭惡龍吞噬。

    這些人裏,隻有站長將信將疑,他明明看見那孩子是從鱗甲裏掉出來的,與其說是巨龍打算吃掉,倒不如說巨龍一直在拚命保護他不被道士們打中。可是他搓了搓手,終究沒敢把疑問說出來。站長注視著哪吒,忽然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這不是李大將軍家的公子嗎?”站長一下子想起來了。之前,玉環公主曾經帶李將軍家公子來過利人市驛。玉環公主叮囑說不得聲張要暗中保護,所以他沒靠近,但在調度室裏一直盯到兩人順利乘龍離開。

    明月聽站長這麽一說,眉頭一皺,立刻讓身旁的人去聯絡一下。過不多時,從月台上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女性的惶恐尖叫:“哪吒!”隻見玉環公主驚慌地衝下台階,花容失色。她顧不得矜持,雙手提起長裙,幾步跑到明月身前,一把將哪吒搶過來摟在懷裏。哪吒一看是她,抓住她的手臂哭泣起來,還指向巨龍匍匐的位置,嘴裏喃喃道:“他們殺了它,他們殺了它。”玉環公主摸著他的頭,讓他平靜下來,還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巨龍,對這個險些害死大將軍之子的凶徒充滿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