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敏看著自己電子手表的時間已經快到五點，心裏焦急，抿抿嘴又看了一眼還在打鬧的值日生同學。

    小聲的說道：“我還有事要先回去了，你們記得倒垃圾鎖門。”說完背上書包往公交車站跑去，平常她都是自己走回家的。四點半放學四點五十到家，趕在五點四十媽媽下班回家前做好家務。

    兩站路的距離，九歲的方敏邁著小短腿要走上一段時間，公交車就快多了。總算在五點之前趕到家，方敏放鬆下來，上樓的腳步跟著輕鬆了許多。前麵那棟樓傳來的一聲尖叫嚇了她一跳，尖利的孩童聲音，帶著些哭腔。方敏站在樓梯間，望著對麵三樓。她知道是張亮的爸爸又在打他了。八歲的小人定定地看著，老成地歎了口氣，眼裏的情緒晦澀不安。

    方敏到了家第一時間問了哥哥要不要喝水，方圓揮了揮手讓她出去，方敏便輕手輕地帶上了房門。轉身去了廚房，搬出水池下方的凳子。站上凳子，開始熟練地淘米。等米下鍋，方敏舒口氣。拿起廚房門邊地上的菜，認真摘菜洗菜。做完這些，又仔細擦淨了灶台的水漬。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說是房間，也不過是在衛生間旁邊的過道支了張床而已。

    方敏有些吃力的將靠在床尾的折疊桌支開，拿出作業，專心致誌寫起來。

    五點四十袁靜回到家，方敏放下筆，垂著眼，在心裏給自己鼓了鼓氣，等了一兩分鍾才去了廚房喊到：“媽，你回來了。”

    一如既往，袁靜聲音毫無情緒，“寫你的作業去，沒看見我在忙。”說著洗好手開始切菜。

    方敏說不清什麽感覺，她敏感地覺得媽媽今天心情不賴，這意味著今晚應該不會太難過。她腳步有些輕快，她著急回去把作業寫完。不然到了開飯時間，家裏人不會特意等她，她不想吃冷飯冷菜。

    六點半，方常貴到家，一家人開飯。

    方圓今天難得出了房門上桌吃飯，對此方常貴顯然很開心，夾了好幾次菜到他碗裏。

    “多吃點，太瘦了，阿圓今天怎麽樣？”

    “不就那樣，我還能怎麽樣？”

    方圓的語氣煩躁，有些衝。方常貴好脾氣地一如既往地笑著，沒有絲毫責怪的模樣。

    袁靜給方常貴端了碗湯，“熱菜都堵不住你的嘴，吃你的飯。”

    方敏抬眼偷偷打量三人的神色，想張口說什麽，又閉了嘴，默默低頭吃飯。

    “爸，媽，我想參加高考。”方圓給飯桌扔了個炸彈，撂了碗拿起拐杖，進了房間。

    方敏看見自己爸爸嘴巴張了又張，還是沉默。一時客廳三人氣氛有些冷寂，方圓更加努力地縮著身體，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方常貴咳了兩聲，“孩他媽，你說這個事？”

    袁靜聲音聽起來倒沒被這個事影響，“專心吃飯，飯桌上不討論這些事。”

    方敏抓緊扒完了飯，很有眼色主動躲進了自己房間。那個隻有一張床，和一個布簾的地方。

    方敏躺在床上，懷裏抱著書，望著小小的一方天花板發呆。她雖然很小，但知道很多事。很多她的爸媽，哥哥沒有開口說出來的事情，譬如她剛剛不該繼續呆在客廳，盡管媽媽沒有明說。

    方敏發著呆，心裏默默算著自己已經存了多少錢。三十八塊六毛，今天回來坐的公交，要減去四毛錢。方敏開始存錢的時間不長，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這麽做的具體原因。隻隱約覺得，如果自己可以有錢，爸媽或許會多喜歡她一點。媽媽的生日在暑假，她要在這之前攢夠買禮物的錢。

    方敏心裏算著禮物睡著了，不知道她的父母正在房間商量一件足以影響她一生的大事。

    “方圓要念書，我是同意的。他身體殘疾，學曆當然就是越高越好，以後，以後起碼日子好過點。”袁靜往臉上手上塗著護膚霜，望著鏡子裏照出的人說到。

    方常貴歎氣，“你說的我能不懂？我們不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我沒用啊，方圓要念大學，小敏才八歲，我今年都四十四了。”

    “既然供不起，那就供一個好了。”袁靜掀開被子，靠坐到床頭。袁靜對方敏一向不親近，方常貴是知道的，可是看著妻子這麽理所當然的說出放棄方敏的話，還是驚訝瞪圓了眼。

    “這，這小敏，挺乖。”話說到一半，自己也說不下去，小敏乖，誰不知道小敏乖。

    “唉，先不管這麽多，小敏現在學費也不貴，方圓念大學最快也要九月，這幾個月我多加點班。”說著，方常貴去握住袁靜的手，曾經細嫩的手因為常年做工，粗糙紮人。“都是我沒用，讓你們母子跟著我受苦。”

    “老夫老妻了，我們之間還談這些，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第二天一早，方敏起來洗漱好，她爸媽已經上班去了。廚房電飯鍋裏溫著粥，一旁盛著清水的碗裏有兩個白煮蛋。方敏抿嘴笑，有些開心。她昨天就在想今天周五，早飯應該有雞蛋。

    方敏以超出不同往常的速度，解決了早飯，又盛好粥配了蘿卜鹹菜送進她哥房間。

    方圓有些納悶，這個一向悶葫蘆的mèi mèi這是怎麽了？他都聽見她跑動撞到桌子的悶哼聲了。

    方敏很著急，衛生紙包好的白煮蛋放在書包側麵口袋，她時不時用右手去碰一下，確定還帶著點溫度。一路上，她都在東張西望。方敏不確定這個時候能不能遇上張亮，按照她平常差不多快打鈴進班級的時間是遇不上張亮的——她就從來沒在路上遇到過他。所以張亮要想不遲到，應該就要比自己走的早才對。方敏在拐彎時，仔細回頭又看了看，這都快到學校了，怎麽還不見他啊。才轉過彎，就看到從一邊小巷子裏轉出來的張亮。校服有點髒了，手裏拿著什麽。

    “張亮！張亮！你等等我。”方敏有些激動大聲喊起來。

    方敏喊了兩句見路邊的人都朝她看過來，很不好意思，低著頭往前跑。

    張亮皺著眉，很奇怪看著從書包裏掏出一個雞蛋小心翼翼遞過來的小姑娘。這人他也認識，瘸子mèi mèi。

    “你有事？”

    方敏見對方隻是看她，不接雞蛋，有些坑坑巴巴解釋道：“我…你還沒吃早飯吧，給…給你的。”

    “不用。”張亮說完就走。

    “哎，那個，那個，我知道你爸爸昨天…”

    張亮猛的停住，“你煩不煩，我爸爸怎麽和你有關係？你誰啊，管這麽多。”見方敏拿著雞蛋手還伸著，“啪”一巴掌把雞蛋拍落到地上，“煩死了，別擋著路。”

    方敏有些呐呐站在原地，反應過來，趕緊把骨碌碌滾了幾圈的雞蛋撿起來，擦幹淨蛋殼的灰。低著頭，望著手裏的雞蛋發呆。隱約聽見預備鈴聲響，才趕忙往學校衝。

    一上午方敏的情緒都有些低落，早上到底還是遲到了。第一節課語文課，班主任鄒老師很生氣地責問起昨天值日的同學。

    “昨天值日生站起來。”

    方敏慢半拍地跟著同桌還有前麵兩位同學站起身。

    “方敏，你上課發什麽呆呢。你們幾個昨天值日？”

    鄒舒語看著四個人，耐著性子問道：“你們值日，你們知不知道值日生的任務是什麽？垃圾不倒，教室門不鎖，你們就是這麽做事的嗎？你們的同學在為你們fú wù時候，都像你們這樣嗎？賈良平，你說，昨天你們四個怎麽值的日？”

    方敏感覺身邊的人被問地一抖，“老師，老師，我，昨天我們事情沒做完，方敏就先跑了。謝婷婷和梁朝生都知道。”

    方敏有些不可置信睜大眼看著賈良平，再對上班主任質問的眼神，委屈地不知道說什麽。

    “方敏，是嗎？昨天事情沒做完你就先走了？”

    方敏點頭又搖頭，“老師，不是的，我是因為……”

    “先走就是先走，因為事情，值日任務就能不做完了？你們念書最先要學會的就是做一個正直誠實敢於承認錯誤的人。”

    方敏垂著頭，臉漲得通紅，在老師和同學注視下，深深低下頭。

    “老師，我沒有。”方敏努力壓著自己聲音裏的哭腔，小聲解釋。

    “你說什麽，聲音大點，算了，你下課來我辦公室。現在上課，先坐下吧。”

    九十年代的中國內地，網絡沒有普及，經濟也不發達。沒有受到經濟文化洪流衝擊，家長學生都對老師這個職業帶著更加天然的尊敬。而學生，對老師本能的敬畏。一聽到要去辦公室，所有人都是幸災樂禍一副有好戲可以看的神情。

    孩童的邪惡沒有偽善的麵紗遮掩，來得更加直接暴露。

    方敏雖然害怕但終究是坦蕩的，昨天她的確是先走了。可是值日的時候，架椅子，掃地，灑水，放椅子都是她一個人做的。也正因為隻有她一個人幹事情，時間才拖了半小時。當時賈良平幾個在玩花牌，她急著回家做飯才先走的。而且她走之前也和他們三個說了要倒垃圾的。

    方敏一節課都在心裏暗暗給自己鼓氣，她希望聽了她的解釋後，老師就不責怪她了。

    方敏想起昨天，昨天去樓下衛生間拎水，她猛地回頭看向最後一排的孟何笙，孟何笙也正看著她。見她回頭，挑挑眉，臉上是很囂張的笑，嘴巴做著口型：“你說出來試試。”說完還瞪了她一眼。

    方敏瑟縮了下身子，有些委屈低下頭。她昨天拎水遇上了孟何笙，他能為她作證自己真的有值日的。

    方敏最後還是被老師說了一通，她起先是堅持自己沒有偷懶，隻說自己做了哪些事。老師再問為什麽同學都說她沒做事，她就隻會搖頭。

    鄒舒語很煩悶，她最近的職稱評選很不順利，和自己競爭的幾個人背後關係都挺硬，她為此請了年級主任吃了幾頓飯了，禮也送了，可是還沒有一句準話。今天都周五了，下周就出結果了。今天早上開始就煩躁不安，偏偏遇上這麽悶葫蘆的學生。瞥了一眼方敏，“我也不管你怎麽狡辯，昨天值日沒做好，今天你們四個繼續。”

    “老師，不是這樣的，昨天我提前走是因為我有事，而且…”

    鄒舒語不耐煩，“周一叫你爸媽來，才多大就這麽會推卸責任。”說完擺擺手示意方敏可以走了。

    方敏聽到狡辯兩個字臉就開始發紅，最後幾次張嘴還是什麽都沒說，聽到後一句，頭直搖。眼看著憋著的淚就要往下掉。

    “鄒老師，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我多做幾次值日，保證幹淨，不要叫我爸媽過來好不好。”

    看著方敏這個樣子，鄒舒語更是不爽。這心虛的樣子指不定平時在家怎麽裝乖，這是怕被拆穿啊。

    方敏坐回位子上，也沒在意周圍人怎麽嘀咕。有人起哄，問老師罵她沒，大概是見她隻低頭不說話覺得沒意思，上課鈴一響大家就都散開了。

    方敏上課時候走神了好幾回，總覺得桌肚裏的白煮蛋一陣陣散發著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