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便到了初夏, 離先帝過世已經有四個多月了, 京城人家的生活又恢複了正常, 不管是功勳貴族，文武百官, 還是平頭百姓, 似乎都從先帝過世帶來的悲傷裏掙脫了出來, 定親的定親，宴會也都擺了起來。

    顧九曦早上一起來, 便收拾了東西, 帶著當年她從顧家嫁給將軍所有的陪嫁丫鬟婆子等等, 還抱著自己孩子, 一起收拾妥當，準備回顧家赴宴去了。

    孟德笙還在床上靠著，身上也還是細棉布做的內衣，杯子蓋到腰間，眼神就沒從顧九曦身上離開過。

    昨天他們兩個幾乎折騰了一夜, 顧九曦早上起來的有點晚了，她這個人又是最最守時的一個, 早上起來便很是埋怨的拍了孟德笙一下, 又火急火燎的招呼人收拾。

    好在這宴席是很久以前就定下來的，除了她這個當家的夫人，剩下所有人都收拾好了，也不會耽誤事兒。

    顧九曦插上最後一支釵，又在鏡子前頭看了看自己今天的打扮, 過了一百天身上的衣服就不用那麽避諱了，也不至於要麽穿深藍色，要麽穿深綠色，連身上頭上帶的首飾也都隻能是銀的。

    她今天就傳了一件白底，繡著淺妃色花紋的上衫，孟德笙看了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態，眼神晦澀難明道：“還看著跟個小姑娘似的。”

    顧九曦在鏡子裏瞥了他一眼，孟德笙坐直了，不過還在床上，“依我看那身深綠色的衣裳就挺好，還用金線繡的花兒，你壓得住，皮膚看著也特別的白。”

    顧九曦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連話都沒答，不過梳妝台這個東西離兩人的大床不過一步之遙，再加上動作敏捷，又手長腳長的孟德笙，她反應不過慢了一點點，就被拿住了。

    “快別。”顧九曦急忙道：“一會兒該遲了。”

    孟德笙的聲音很是低沉，“出嫁從夫。”

    顧九曦垂下眼簾，悄聲道：“晚上回來穿給你看。”在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都紅了。

    孟德笙這才放手，挑了挑眉，“早點回來。”

    顧九曦笑笑，上前在他臉上印了唇印，這才走了。

    孟德笙摸了摸方才顧九曦親過的地方，看見指尖的一點點紅色，悄無聲息的笑了，又一頭倒在床上，翻個身打算養精蓄銳了。

    這次是正是的宴會，前些日子是老太君身邊的翠霞親自送了帖子過來，上邊明明白白說了時辰：巳時二刻開始。

    顧九曦到的時候還早，不過是巳時一刻，但是……所有人都來了。

    連一向老成持重，非得等到所有人都坐下，才肯最後一個出現的老太君都好好的在上首坐著。

    她身邊兩個位置，一邊是顧九曦的弟弟顧安，另一邊空著。

    “快來，”老太君的笑容跟以前一樣的慈祥，“知道你好長時間沒回來了，今兒專門做了你最愛吃的菜。”

    顧九曦也笑了，微微屈膝，行了一個姑娘時候的禮節，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道：“多謝祖母。”

    等到她人做到老太君身邊，又有丫鬟端著熱水來給她洗手，老太君親自動了手，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給上頭澆熱水，又拿熱毛巾來給她擦手。

    “看看，這都是在孟家受的委屈，原本好好的一雙手，可是沒在自己家裏的時候細嫩了。”

    顧九曦笑著將手縮了回來，指了指在一邊小桌子邊上坐著，被七八個丫鬟嬤嬤圍著的孟瑞懿，“都是為了養她。”

    桌上眾人的都笑了起來。

    顧九曦也是一樣，她看見老太君待她的態度，還有下人們小心翼翼的伺候，以及大伯母眼神裏頭明顯能看出來的討好。

    她當然知道為什麽。

    皇帝說的話已經傳開了，足以顯示對孟將軍的看重，還有就是到現在為止，她是所有外命婦裏頭唯一一個得皇後召見的人。

    這份臉麵，皇帝可是給的足足的。

    況且皇帝擬封孟德笙做正一品大將軍的旨意已經交由禮部還有翰林院草擬了，據說還有一道封爵的旨意。

    隨著孟德笙的水漲船高，她顧九曦也像是上了天一般，被所有人都供了起來。

    再加上大伯母的首輔父親這次明顯是打錯了算盤，首輔位置眼看著就要不保了，顧家對她這個態度……其實也算是情理之中。

    丫鬟上菜，老太君不停的勸她，什麽這個是你當姑娘時候最愛吃的，那個是專門給你做的，還有什麽天南海北，全國各地的美食，這一頓飯可是下了苦功夫。

    若不是還有一條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顧九曦怕是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了，全部用來應付各位親戚了。

    不多時吃完了飯，老太君笑道：“就跟以前在家裏一樣，我們幾個坐在一處，讓她們幾個小的在一起聊天。”

    丫鬟搬來了桌椅板凳，又端上了果盤差點等物，幾人分別坐下來了。

    不過跟以前又有不一樣，比方顧九曦的生母黎氏，雖然坐在小板凳上，不過卻是離老太君最近的一個位置。

    旁邊的軟榻上放著孟瑞懿還有顧家的幾個孩子，當然也有不少丫鬟婆子看著，顧九曦自己帶來的人也在一邊守著，顧九曦暗暗點頭，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她們這一桌人身上。

    除了大伯母生的大姐姐顧元楚以外，二姐顧二姝也回來了，她的夫君原先是在江南做知府的，江南水足，顧二姝整個人都被養的白白嫩嫩，眉眼間止不住的張揚。

    跟她相比，顧元楚就差遠了，她的夫君這次補差事並有沒挑到太好的地方，依舊是西北，不過這次顧元楚帶著孩子留在了京城，沒有跟著一起上任。

    她看著顧九曦的眼神裏，就是嫉妒加了一絲戒備。

    接下來是顧六靈，看著雖然還是有點憔悴，不過眼神裏頭已經有了精神，看見顧九曦看她，還衝她點點頭，笑道：“我好好的。”

    顧七巧是肯定不會來的，顧八珍……顧八珍已經跟著皇帝一起下葬了。

    顧九曦一個恍惚間，人已經挨著顧六靈坐了下來。

    不管怎麽說，也是她們兩個比較親，那兩個大伯母家裏的嫡女們，從小到大都是無視她們這些人的，甚至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麵。

    兩人頭微微低下，顧六靈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三房搬走了。”

    三房說的自然就是顧九曦的生父顧辛易和吳氏那一家子了，雖然分家之後說起來他們，是該用三老爺來代替三房的，不過大家都叫順口了，除了當著老太君的麵還能稍稍收斂，私底下提起來都是三房。

    顧九曦挑了挑眉，能這麽說隻有一種可能，“他們離開京城了？”

    顧六靈點了點頭，冷笑了兩聲，“你不太出門，況且跟她們素來沒什麽來往，又不是一個圈子的怕是不太知道，他們過了年就搬走了。”

    雖然這話說的極近諷刺，不過聽起來卻一點都不刺耳，顧九曦問道：“不是都定親了嗎？怎麽這個時候搬走？”

    顧六靈冷哼了一句，“她跟娘家合夥做生意賠了，那家人便退親了。我估摸著她們覺得麵子上不好看，顧七巧的名聲又不好，年紀也大了，又被退了親，在京城裏頭哪兒還能嫁的出去，不如換個地方還能裝一裝大戶人家。。”

    顧九曦皺了皺眉頭，問道：“去哪兒了？我記得她們家裏顧青仰還要科舉呢，也跟著一起走了？”

    顧六靈臉上越發的諷刺了，“我現在覺得三太太真是有病。”這一句話說出來她心底裏也暢快了許多，“她們一家人搬去江南了，江南那地方比京城還要富庶，消息也靈通，她們能討到什麽好？顧青仰也是一樣，聽說是要去江南有名的幾個書院遊學，學了本事再回來考試。”

    別的不說，這個顧九曦是知道的，她的公公，也就是孟德笙的父親孟老爺，年輕的時候也曾動過遊學的心思，可惜老將軍不肯幫忙，那些書院一個個又特別嚴格的招生，“我覺得他進不去。”

    顧九曦肯定道。

    顧六靈詫異的看了她一眼，覺得似乎有什麽不太一樣了。顧九曦原來在家裏對這等事情都是敬而遠之的，就算是嫁了人也不愛喜歡跟人聊這些，怎麽今天……這臉上的表情還有點幸災樂禍？

    顧九曦笑了笑，“我就不能有個報複心了？”

    顧六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道：“你也在裏頭動了手腳？”

    這可是冤枉了，不過顧九曦一點沒打算解釋。

    眼見她們兩個已經聊了起來，顧元楚跟顧二姝兩個還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閑話，大伯母有點著急，急忙給自己的兩個姑娘使了個眼色：你們兩個當了那許多年的官太太，連這點交際都做不了了？

    顧二姝放下手裏的瓜子兒，笑了問了一句，“方才聽見妹妹說江南，我在江南也住了有三四年了，妹妹想知道什麽問我就是。”

    顧九曦心裏的枷鎖早就已經解開了，現在整個人都跟新的一樣，聞言半真半假來了一句：“正說江南好水土呢，姐姐養得這樣好。”

    顧二姝笑道：“可不及妹妹有福氣，況且妹妹這……”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顧九曦，“比江南多數人都好呢。”

    顧九曦又笑了笑，顧六靈餘光掃了她一眼，又因為坐得近，覺得自己似乎好像在她眼裏看見了一絲戲謔的味道，想想也明白是為了什麽了。

    二房跟大房交情不深，她們這些女孩子就更沒交情了，無非就是半真半假的的打發過去了事。

    顧六靈也笑了笑，道：“二姐姐快說說江南的奇聞異事，也讓我聽個新鮮。”

    顧二姝笑道：“這有什麽難的。”她想了想，“江南最有名的就是水了，遍地都是湖，隨便尋一處就是景兒，要說最有名的，就是……”

    顧九曦的思緒早就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她想起早些時候在顧家的生活，還有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下午，不管是這輩子還有上輩子，以及……那一次跟顧八珍一起，得了老太君給做的新襖子。

    雖然這是第二輩子，但是……已經是新生了！

    顧九曦忽然站起身來，衝顧六靈一笑，“我們去後頭原先我們住的屋子看看？”

    顧六靈也早就不耐煩顧二姝這等言語裏高人一等的介紹法子，當下站起身來，“走！”

    顧二姝驚得目瞪口呆，顧九曦動作又極快，等她反應過來，兩個人已經出門了。

    她下意識往字跡母親那兒看去，卻隻看見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老太君還有二太太也是發現了這等變故，大伯母趕在老太君問詢之前開口，“怎麽就走了呢？”

    老太君垂下眼簾，淡淡來了一句，“興許是嫌你們兩個話太多了。”

    大伯母雖然深恨老太君偏心，這會也沒什麽可說的。

    坐在小板凳上的黎氏笑了笑，道：“這孩子念舊，興許是看她以前住的屋子了，我去叫她回來。”

    老太君很是客氣道：“不用，外頭春光正好，讓她曬曬太陽，整日都在婆家忙著看孩子管家，回到自己家裏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黎氏忙跟老太君道謝，不過還是找了個理由出去了。

    顧九曦跟顧六靈兩個已經到了後院，遇見的丫鬟無一不恭恭敬敬的行禮，顧六靈笑了兩聲，言語雖然有點不太自在，不過還是有幾分真誠的。

    “跟著你，我也算是狐假虎威了。”

    顧九曦笑了笑，道：“你家裏可好了？”

    顧六靈冷笑一聲，“托你的福，好的不能再好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有了。”

    顧九曦卻沒有多少驚喜，很是冷靜的問了一句，“幾個月了？”

    顧六靈道：“剛有的，還沒跟人說呢，我自己覺察出來不太對，私底下去看了大夫，剛一個月。”

    顧九曦這才鬆了口氣，隻要別在皇帝熱孝裏頭有了，就沒事兒。

    顧六靈道：“現在城裏那個小院子是我在住，他的紅顏知己我給趕回去伺候他老娘了。橫豎一個是她心愛的兒子，一個是她兒子的紅顏知己，我就不湊那個熱鬧了。”

    顧六靈長長歎了口氣，“人啊……我這才知道不要臉麵過得能有多爽快。你將來不會不管我吧？”她忽然問了一句。

    “嗯。”顧九曦下意識點了點頭，忽然又笑了一聲，“這樣挺好的，你過的舒服就行。”

    “他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官兒，一輩子都不可能壓在父親身上，又有了你和將軍，”顧六靈笑了笑，“我又從莊子上提了幾個丫鬟回來，睜眼便是自己用熟了的人，他隔三差五的來看一看我，小心謹慎的模樣看得我真是爽快。”

    顧六靈捏了捏手掌，做出了一個抓住的動作，“他們一家子的前程都在我手裏捏著啊。我名下的嫁妝夠我活一輩子了，這個孩子我也自己養著，我過我的日子。”

    兩人又說了兩句，便將這個話題拋在了一邊，一起到了原先的屋子裏，聊起別的了。

    黎氏從丫鬟手裏端了茶點，敲了敲門進去了。

    顧九曦急忙站了起來，“怎麽叫您端著東西來了。”

    “我來看看你。”黎氏笑得十分的燦爛，“你比上回見麵的時候又長高了些。”

    顧六靈衝她笑了笑，尋了個理由出去了。

    黎氏坐在顧九曦身邊，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女兒，原先她眉眼間帶了幾分憂鬱的堅韌現在幾乎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剩下來的全都是幸福。

    “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黎氏拉著她的手，拍了好多下，“我也過得挺好的。前些日子久安堂的師傅們給我送了尊開過光的菩薩來，還有居士的文書，我現在——”黎氏嘴角微微上翹，“他們不管再做什麽都跟我沒有關係了，留在這國公府裏頭也沒有人會詬病了。”

    不用想，這菩薩是皇後娘娘送來的大禮，至於這會詬病的“他們”，除了前些日子走投無路，離開京城的三房一家子，還能有誰呢？

    顧九曦仔細端詳起黎氏來，雖然臉上又起了褶子，人也蒼老了些，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現在就是無事一身輕的狀態，一兒一女都有了著落，她的出身雖然沒有辦法改變，但是有了這個居士文書，就相當於半出家的方外之人了。

    跟紅塵沒了牽連，黎氏自己再也不用擔心連累兒女們了。

    母女兩個聊了幾句家中趣事，黎氏又問了問將軍府的情況，不過從顧九曦的臉上就能看出來她在將軍府過得極好了。

    “走吧。”黎氏拉了她起來，“再去跟老太君說兩句話就該回去了，將軍府一大家子人呢，小心誤了飯點，就等你一個。”

    才不會呢，現在她跟將軍兩個人吃飯。不過這種事情就不用跟黎氏說了，省得她又擔心。

    顧九曦稍稍撒了個嬌，讓黎氏拉她起來，這才將頭又往黎氏肩上蹭了蹭，道：“我知道了。”

    其實等著她回家的就將軍一個，不過有將軍就好了。

    顧九曦又回到了老太君的屋子裏，看見她進來，屋裏眾人的笑容越發的燦爛。

    顧九曦心裏什麽都明白，腳步輕盈走到老太君身邊坐下，笑道：“我這就該回去了，都出來一天了。”

    老太君拉著她的手，一邊點頭一邊說，“你不說我也要趕你走了，你還帶著孩子呢，趕緊回去吧。”

    跟來的時候一樣，又是風風火火的一大群人送她出來，大太太還有二太太兩個一左一右扶著老太君送她到門口。

    黎氏手裏牽著顧安也送她出來，顧安還有點不太開心，今天人特別多，他都沒跟姐姐說上兩句話。

    顧九曦摸了摸他的腦袋，“回頭我叫人接你過來，讓將軍教你騎馬練武。”

    小孩子們都是崇拜英雄的，更別說將軍真的是英雄。

    顧安不住的點頭，拉著顧九曦的手不放，“姐姐你別騙我。”

    顧九曦算了算日子，點頭笑道：“等天氣再熱一點，別穿這麽多了，我就差人來接你。”

    顧安這才放心，鬆開了她的手。

    等到顧九曦坐上馬車，徹底的放鬆下來，這才覺得自己渾身的酸疼，她揉了揉肩膀，不免也抱怨了一句，“端著一整天，真是累。”

    晚上回到家裏，孟德笙已經吩咐廚房準備了飯菜，又親自來盯著她洗漱，顧九曦雖然明白他是為了什麽，雖然兩人勉強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不過還是有點羞澀，將人推了出去。

    隻是等到洗漱完畢，她想起孟德笙早上提起來的深綠色用金線繡花的衣裳，臉上不由得紅了紅，叫了聽音進來給她找衣裳去了。

    所以對孟德笙來說，看見自家夫人穿著他早上提過的衣裳進來，別提多興奮了。

    特別是除了這一件，她什麽都沒穿。

    “你膽子可真大。”孟德笙喃喃一句，幾乎是跑了過去將人摟在了懷裏。

    “將軍不喜歡嗎？”

    意料中的……兩人第二天又起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