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寒安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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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安的來信,讓寒霜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

    在她被家族漠視和拋棄的時候伸出的手,在她困頓的時候給予她一種走下去的力量。

    寒霜自身的韌性,不僅僅是來源於她幼年就受挫的家庭,也來自於榮安的鼓勵和幫扶,讓她能夠在朝堂的路上越走越遠,讓她在無論麵臨什麽樣的情況下,都決不放棄希望。

    這是榮安教會她的,也是寒霜一直珍而重之的。她們雖一貫以姐妹相稱,但實際上,在寒霜的心裏,榮安其實算是一位先生,她在她身上學到了很多,而後才逐漸變成了和自己最初完全不同的模樣。

    隻是……寒霜想到了夭折的變法,她轉了一下手中的筆,而後定下心來,在紙上落下“表裏”二字。

    眼下是督學府的兵法課,寒霜前世沒有親自領兵去打過仗,兵法並不算精通,索性這也隻是泛泛而談,寒霜倒也能夠寫出幾分。

    實際上她擅長的還是律法和策論,因為學子kǎo shì終究要以策論出彩,寒霜當時在這上麵費了很大的功夫。至於律法,則是因為變法涉及方方麵麵,所以不得不自己鑽研琢磨,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熟悉些。

    至於兵法,寒霜不過看完了兵法總論,起始的“兵者,詭道也。順應天勢,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故兵道又稱之為人道也”,讓她記憶尤深。

    不過不是什麽好的記憶就是了。

    寒霜一向信鬼神不信命運,如果早就接受了自己終有一日會死去的命運,那這一輩子索性按照命數活著,也就犯不著去爭鬥,去奮苦,更犯不著因為成功和失敗而牽動思緒了。因為那都是注定的。

    但是,實際上,怎麽可能呢?

    比起順應,寒霜更願意去爭。

    她的思緒翩然若飛鴻,一會兒想到曾經和榮安的變法,一會兒想到自己現下的境地,一會兒又想到不知現在京城寒家又是怎麽樣的情形。零零碎碎的想過來,起因全不過榮安的一張青雲箋。

    不過雖然她腦子裏思緒紛飛,下筆卻如有神助,很快就筆走遊龍地將一篇“表裏”的策論做完了。她通篇讀了一次,自己覺得滿意了,方才拿到先生的麵前。

    這是一次堂上的小測,先生點了一株細香,要求在香燃盡前將一篇關於兵法的策論交上來。寒霜是第一個交卷的。

    大家都知道她學識廣博,一向也深得諸位先生的喜愛,見她交卷,倒是都不驚訝。卻隻有先生拿了她的文章細看,笑著招了招,喚她過來,稱讚道:“文章做的不錯。”

    是不錯,立足“攻其無備,出其不意”的兵家之勝,從各個方麵闡述了主帥要隨時將真實想法藏在心裏,給人造成天威難測的威嚴,並讓對方對自己的意圖也揣摩不透。知對方至於毫厘,卻讓己方深不可測,很容易引導對方做出錯誤的決策,從而讓己方取得勝利。

    是一篇非常實用的策論。

    先生笑眯眯地看著她,“難怪你要取名叫表裏,是取表裏不一的意思麽?”

    寒霜被他的幽默逗笑了,“是知表不知裏,知勢不知心,古來所以諸多以少勝多的兵例,無不出於此。”

    先生大笑,“好。”

    “雖然儒門那群學生總說要表裏如一,不過兵者詭道,誰上了戰場還要跟你坦誠相見?這才是對的。”

    這話其實在當今儒學昌盛的年代算是大逆不道,不過督學府納盡天下學問,對每一種學派,每一種學說都極盡寬容姿態。這也是為什麽兵家先生敢直訴於口,寒霜敢直接寫出來的原因。

    先生又把她的文章看了兩次,滿篇來竟挑不出一個錯來,四六的結構和用詞非常精彩,極盛處讓他都忍不住拍案叫絕。

    他看了看寒霜,把她的文章遞給她,“拿去吧,我沒什麽好修的了,你去裱到外麵的文人牆上去,看看有沒有還能給你一修的。”

    寒霜接過文章,道了聲“是”。

    文人牆是督學府一道特殊的建築,是一整塊白玉雕的影壁,影壁上有曆來督學府作的好的文章,當堂老師已經無可再修,便將那文章放到文人牆上,供人欣賞,也倡導諸生員老師進行修改,一年後,精修過的文章將會放入藏書閣,當做督學府每屆生員的得意之作。

    生員們入學的時候都被告知過文人牆的用途,大家都很想上這文人牆,把文章留給後人觀瞻,到現在為止,卻隻有寒霜一人有這資格。

    諸生員心中都是一歎,自己每日苦心孤詣做文章,卻總也沒有上榜的資格。但這似乎又怪不得別人,因為寒霜不管是課程還是學業,卻是都甩他們一大截。

    難怪說是第十八名的“黑馬”呢,不管她是通過世家還是平民的路子進來的,這個“黑馬”的名稱,當之無愧。

    寒霜把文章貼上文人牆,正看到法家的先生過來,看了一眼她的文章,笑著指了指,“明日儒家的先生可有的話說了。咳咳……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法家先生撚著胡子,學得像模像樣。

    寒霜笑出聲,朝法家的先生拱了拱手,轉身回課堂去了。

    上輩子她一個人看書,一個人進行學業,除了後來和榮安相交後多有探討之外,寒霜並沒有太多的和旁人接觸的經曆,甚至還覺得“疑義相與析”的快樂,一直隻存在古人之間。

    卻不想現今卻是體會到了。

    她往回走,腳步輕盈,莫名得覺得有些快樂。

    或許是榮安的病情也好了,或許是自己終於明白與人交的其樂無窮,也有可能,是自己覺得未來充滿希望。

    她走回去,卻不想還沒有走到堂前,卻猛然聽見了兵家先生的一聲怒斥:

    “放肆!”

    寒霜走回去,卻見寒安站在桌前,麵前的筆墨撒了一地。

    她用眼神問旁邊的一個學生是怎麽回事,那學生小心地在紙上給了她答複。

    先生看寒安的策論一個字都沒有動,有些發怒,就問了她幾個關於秦趙之戰當初用到的兵法謀略,寒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被先生斥為蠹蟲。連筆墨紙硯都掃到地上去了。

    寒霜立在門口,她的身份也不便出聲,於是隻能立在這裏,保持沉默。

    她想起來了,開堂前寒安似乎說了要讓她給她一些提示,因為她對兵法一竅不通,見她冷著臉,還湊過來晃了晃她的胳膊,很有些撒嬌的樣子。寒霜當時心緒不寧,似乎……答應了?

    後麵卻把這事兒轉腦忘到了爪哇國。

    兵家的先生是個暴脾氣,拐彎抹角地罵了寒安一通,堂測也再也測不下去了,甩甩袖子,怒極而去。

    “放課!”

    生員們見先生走了,也都收拾東西慢慢往出走,隻是仍不免在寒安身上瞄了幾眼。

    秦趙之戰是錦繡王朝曆史上的一次著名戰役,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對那段曆史耳熟能詳,更不要說大家都是kǎo shì進來的生員了。

    哪裏知道寒安居然一個都不知道。

    她還是第三名呢,現下看來,沒準兒她們兩姐妹的名位應該顛倒一下才是。

    生員們都沒有說話,但是那些眼神刮在寒安身上就像刀子,不用說什麽,那樣的神情就已經讓寒安知道他們要說什麽。

    寒安的心裏不免恨起來。

    都怪寒霜。

    明明答應了卻不做到。

    明明對她來說這不過一個舉手之勞,她卻不肯相幫。

    不管是之前的策論還是後來她回來,明明他可以拉住先生,先生那麽寵她,怎麽可能不聽她的?

    可是她卻站在那裏看熱鬧。

    好,真是好,原來這才是寒霜的打算,把自己帶上高處,再狠狠摔下來,摔得整個人都血肉模糊!

    真是……讓人討厭。

    寒安抬起頭,目光透過諸多學子之間的縫隙,鎖定了寒霜。

    寒霜一愣,正想說什麽,卻見寒安已經低下來頭去。

    她將被法家先生掃落在地的筆墨紙硯撿了起來,墨水順著她的手指流向手腕,沾染了她的廣袖。寒安卻像是沒有察覺一樣,隻是自顧自地把那些東西收拾了回去,規整好。

    寒霜明顯感到她的狀態不對勁,走到她麵前,想要道歉。卻見寒安抬眼看了看,冷嘲似的“哼”了一聲,生員們都走完了,她說話自然也沒了什麽顧忌。

    “笑話看夠了?寒霜,今日的這件事,我寒安記住了,日後我再接受你的幫忙,就是我沒腦子!老夫子說得對,你果然是個表裏不一的,看著好心好意,誰知道在這裏使個絆子!看見我被先生斥責,你其實很高興罷!虛偽!”

    寒霜對寒安本來就沒幾分耐心,聽到這話,那幾毫幾厘的耐心瞬間被磨光了。

    她怒極反笑,“寒安,你是不是誤解了什麽?我平素幫你,不過是看在你我同姓的份上,給個情分,你若是把這當成了本分,那也是你自己越了界,難道我還要因著這點情分,去再把你送上雲霄不成?”

    到底是在督學府,寒霜留了一分麵子,沒說太透,卻知道寒安肯定知道這是說她先前zuò bì拿了第三的事情。

    寒安看著她,目光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威脅我?寒霜,你也配!

    她猛然撞開寒霜,看著寒霜的腰撞上了桌角,麵色一下疼的雪白。

    寒安露出了報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