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庫的日子，寒霜過得非常自在。

    曲飛泠忙於政事，看書的速度並沒有特別快。據莫老頭說，每月也就吩咐書庫找一兩次的書罷了。

    因著這樣的頻率，莫老頭不願整理書庫，倒也情有可原。總歸一月來找書的次數也不多，平素在院中都非常隨意，又何必去給自己找事情做呢？

    就連寒霜，整理完了府庫中的書之後，手邊也就沒什麽事情了。她從她排版的第一本書開始，一本一本地往下翻書，慢慢地看過去。

    莫老頭鍾情小曲兒，她心係書本，兩人倒也過得和諧。

    這日，寒霜看書正看得起勁兒，小黃門卻又來報：“寒大人，寒大人，陛下今日想看金聖歎大才子評本的水滸傳，寒大人快去找找。”

    因著寒霜找書快，小黃門們也摸著了規律，來這裏也不問莫老頭了，先找寒霜。

    寒霜笑了一下，站起身來，“公公稍等，霜這就去拿來。”

    小黃門笑著應了聲，躬了躬身，“有勞寒大人了。”

    莫老頭在一旁問道：“陛下一貫不愛看這些話本，怎麽今日倒想起來了看這個？”

    小黃門笑著道：“今日陛下和殷大人剛好說起來作文之道，陛下也問，為何殷大人年紀輕輕，為文卻如此老練？殷大人便跟陛下提到了這本書。”

    莫老頭撚著胡子想了想，“我想起來了，水滸原先便是好看，後來金大才子給他做的那個注本，更是一絕。把裏麵的行文用詞盡皆說得透了，還道看了此書，自知為文之道。看到那位殷大人正是從這裏學來。”

    小黃門笑著道：“這些文人的東西奴才也不懂，隻是聽見殷大人說起來，覺得甚是厲害罷了。陛下聽著也很歡喜呢，對這本書也才非常好奇。”

    他在這裏站了好一會兒了。卻不見寒霜出來，不免揚聲問了一句，“寒大人，可找見了麽？”

    寒霜從裏麵回應道：“稍等。”

    她站在書架麵前，眼前是金聖歎評本的西廂記和唐才子書，都是同出一人之手，但是放在西廂和才子書中間的金評水滸卻不見了。

    她排書以反切為主，找到書名的首字上音來排版，像這種都是金聖歎評本的書，一色兒的“金評”開頭，所以都盡皆放在“居音切”裏麵，沒道理剩下的兩本書都在，卻獨獨少了中間的那本書。

    寒霜抿緊了唇，這書庫裏麵就她和莫先生兩個人，莫先生沉迷小曲兒，根本不看這裏麵的書，寒霜自己卻是決計沒有看了卻沒有還回來的。

    小黃門久等不至，有些等不住了，於是往書庫走了幾步，詢問道：“寒大人，書可找著了麽？奴才還等著回去給陛下複命了。”

    寒霜緊抿著唇，盜書和失書都是大罪，這是有人要治她呢。她看著麵前的書架，很快在心中做了決定。

    她扶著樓梯扶手下了樓，笑著拱了拱手，“勞公公久等了。”

    她去旁邊的耳房裏找到自己謄寫的那冊書，遞給了小黃門。

    “公公久等了，這是霜謄抄的金評水滸，還望公公將這書交給陛下。”

    小黃門一愣，問道：“不可拿原書去麽？”

    寒霜垂著眼。這明顯是有人看不得她好，要害她呢。能找到原書就怪了。

    麵上卻笑著道：“公公容稟，不是霜不願意給陛下拿原書。隻是原書已經老舊，上麵筆墨不清，紙張易碎，根本不能看，反倒不如用這抄本。”

    小黃門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他頓住腳步想了想，道：“寒大人，這事兒奴才也做不得主，不如寒大人親自走一趟，將這書交給陛下？”

    寒霜笑了一下，道：“如此，也好。”

    等寒霜走了，莫先生才皺了皺眉頭。

    要是這書有問題，怎麽先前寒霜整理書庫的時候卻從來沒有提過呢？

    他心裏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進了書庫，按著寒霜先前給他說過的排書的法子，很快找到了“居音切”的那一欄。

    他的目光從金評水滸看到金評唐才子書，來來回回掃了許多遍，卻怎麽都沒有看到金評水滸。

    他抿了抿唇。

    正當他在心中猜疑不定的時候，寒霜卻已經跟著小黃門到了曲飛泠的麵前。

    曲飛泠挑了挑眉，“這是怎麽了？”

    小黃門如實跟曲飛泠稟了：“陛下，金評水滸的原書年代久了，看起來不甚方便，於是隻好拿了抄本過來。不知可否？”

    寒霜上前兩步，將手中的抄本遞了上去。

    曲飛泠看了她一眼，伸手翻了翻抄本。

    一眼就認出了寒霜的字跡。

    “這是你自己抄錄的？”

    寒霜應了一聲，“是。霜喜歡金聖歎老先生的才氣，愛不釋手，於是在看這書的時候，順便抄錄了下來。”

    曲飛泠讀了幾句。寒霜抄錄得非常仔細，不管是原書還是金聖歎的評語，都工工整整地抄錄在了上麵。她看了一會兒，笑道：“殷羅方說他愛看這書，而今看來，你也愛看這書了？”

    寒霜立在下麵，恭敬地答道：“金聖歎先生原是前朝有名的奇人、狂人、怪人，對於的評點可謂巔峰造極，甚至後世的諸多評本，都有了金先生的影子。他的評點，妙處連連，實在是令人愛不釋手的。”

    曲飛泠手捏著書頁，笑了一聲，“你倒是實誠。”

    她翻了幾頁，看見寒霜抄錄的金聖歎評語裏說道：“……林衝自然是上上人物，隻是寫的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水滸是人人都知的書，雖她自己沒看過，但聽人說故事，看人演話本，總是逃不過這裏麵的人物去。她看得時候也是心有所感，如今見到這位金大才子也這樣說，不免覺得深得她心。

    看來這的確是一本好書。

    她心中快樂了，自然也不會再計較寒霜隻拿了抄本來的事情，於是道：“你還特地抄了這本書來，倒也是極有心思了。”

    她指了指自己書案上的一方端硯，道：“這方硯台朕用著倒是不錯，你平素抄書，拿去用也可。”

    寒霜明顯有些驚訝，立馬跪了下來，道：“謝陛下。”

    曲飛泠沒再說話，隻是揮了揮手，寒霜行了一個禮，恭敬地退了出來。

    小黃門包了端硯給她一並送了出來，笑著恭喜她，“寒大人可真是厲害，先前找書這差事分明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到了寒大人這裏卻屢屢被殿下稱讚，可真是令人佩服。”

    寒霜笑著接過來端硯。

    “公公笑話霜了，左右都是為陛下辦事，一點小聰明罷了，何談稱道。”

    她笑著跟小黃門拱了拱手，謝絕了他要來送的好意，轉身出了宮門。

    等走出來，涼風一吹，寒霜才發現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還好曲飛泠沒有計較為什麽拿來的不是原書的事。在寒霜進入書庫的時候，莫先生就告訴她，在書庫做事，一定不能盜書、失書。因為書庫中諸多孤本，本本價值連城，若是丟了，或者自己監守自盜，被發現就立馬會被革職，而且永不錄用！

    這對費勁千辛萬苦考到殿試來的學子們，真的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處罰。想想看，寒窗苦讀十餘載，終於到可以進入權力中心的時候，卻因為一本書的過失，就失去了今生為官的機會，多可怕。

    寒霜扶著宮牆，到這個時候，她才覺得後怕。

    是誰想害她？寒霜自己心裏完全知道，隻是她沒有想到，曲明玉這麽下的來手，要把她的路直接攔腰截斷。

    還好是這本書，還好這本書自己也愛看，所以抄錄了。這一回實在是巧合過關，如果換成了是別的書，自己今日還能不能站在這裏，都是個未知數。

    這一次回去，恐怕要好好跟莫先生說一聲，要加強書庫的管理，一次不成，曲明玉肯定還有後手，她不能不防。

    正在心中思索，卻見遠處遙遙走來殷羅方。

    她和殷羅方碰過麵通過名，這個時候也立起身來，同他打招呼道：“殷大人。”

    殷羅方遠遠看著她靠著牆，過來詢問道：“寒大人。寒大人是剛見了陛下？”

    寒霜笑了笑，道：“正是呢，被天威所震，現下還有些惶惑。殷大人這是打哪兒來？”

    殷羅方道：“先前替陛下去中書府送了東西，這會兒剛回來呢。”

    涉及陛下麵前的事，寒霜自然不會多問，正要告辭，卻見殷羅方已經看見了她手中拿著的黃綢。

    “這是？”

    寒霜頷首笑了一下，“這是陛下賜的端硯。”

    殷羅方眼裏有暗光閃了閃，隨即笑著問她：“看來寒大人要回來了？”

    寒霜連忙擺手，“非也非也，不過是霜給陛下送書來罷了，陛下宅心仁厚，見霜跑了這一趟，所以隨手賜了些東西罷了，不值一提。”

    她和殷羅方拱了拱手，不再想繼續這個話題。殷羅方回禮，目送她遠去了。

    直到寒霜走得遠了，他麵上的笑容才逐漸淡了下來，眼裏有一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