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那人,那茶,那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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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聽到這裏,心情也不免低落下來。
往事和逝者一樣不可追,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柳安情真意切,外祖也再不可回來了。
她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
涼的。
原來聽了這麽久的故事,熱茶早就變涼,一口喝下去,苦得讓人舌尖都在發顫。
她半晌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丞相又何故要重回guān chǎng呢?”
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沉默了一會兒,手撫著那本國策,過了很久才問道:“寒霜,你覺得,以寫下這本國策的人的心地品行,他會做出通敵叛國這樣的事情麽?”
寒霜囁嚅了一下,沒有說話。
從私心裏來說,她自然是不願意相信外祖和舅舅做出這樣的錯事的。但是這不是她一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事情,當年外祖和舅舅通敵叛國的證據鑿鑿,連曲飛泠當時不信,叫人大查,卻都查不出什麽不是來。
曲飛泠因此大怒,覺得自己那麽相信上官家,上官家卻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來,實在是辜負她的信任,大怒之下,才會用絞刑滅了上官府通府。
她沉默得有些久了,柳安看了看她。
寒霜道:“文章人品,本不可定論。若論私心,霜自然不願相信外祖會做出這件事來,隻是當年之事,證據確鑿,連陛下也下了禁言令,霜一人的不肯信……”
她的聲音逐漸低緩下去,最後隱沒不可聞。
柳安看了她一眼,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道:“說起來,先前你去夜華尋訪諸地的那個折子我看了,倒是寫得不錯。聽聞你早年隻在支脈長大,未想學識竟也不比一些自詡行萬裏路的人差。”
寒霜從小就喪了母親,父親又不問寒家事。這樣一個姑娘,被扔在支脈那樣的環境裏,就算骨子裏流著上官家的血,能長成什麽樣子,也真的是說不準。
所以他最開始才沒有直接跟寒霜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先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個問題,來試探寒霜的想法。
上官品廉通敵叛國的罪名太重了,即使是寒霜是上官品廉的外孫女兒,他也不敢就單純依靠血緣聯係就予以全權信任。
寒霜卻不知道柳安心裏的這些想法。她聽了柳安的問話,回道:“霜因自幼在支脈長大,心中越不得放鬆一刻,唯恐墜了父母當年的名聲。”
上官繡當年可是京中的第一才女,沒有嫁人之前,風頭比曲明玉高出數倍,放之今日,也是能與榮安完顏昭二人相提並論的。有著這樣一個優秀的母親,她自然不敢太過放鬆,尤其是她重活了一次,知道暗處潛伏著那麽多危險,更是不敢鬆懈半分。
柳安道:“你有這樣的想法,很好,需知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是一副長輩教導的語氣。
寒霜趕緊應了是。
柳安又問了一些寒霜以前的情況,隻要他提起,寒霜事無巨細都會回答,包括先前在曦城的情況,來京中的諸多事項等等。
“說起來,你先前在南州治水的那個法子,老師先前倒也講到過。”
他們的談話漸漸深入,柳安的麵上也帶了一些笑意,不經意地提起了這句,並且讓寒霜去書架上找一本叫山水注的本子。
寒霜一愣,隨即很快將那本書找了過來。
柳安翻了翻,在她的麵前翻開了那本書,指著道:“上三代有堵不如疏的法子,被禹用來治水,使海內升平,功績驚人。但這種堵不如疏的法子,卻向來沒有出現在具體的文獻記載中。老師在看了禹的治水良策之後,心中一直不解,遂在各地遊學的時候多有思考這個問題,於是記下了這本山水注,標出了錦繡國境內適合堵、疏這兩種不同法子的地方。”
寒霜細細地翻開南州的那一章,隻見上麵寫著:
“南州臨海不遠,自古水患頗多。雖堤壩漸寬漸深,不可阻也。南州水患來於近海,當歸於近海,故以小道泄水,當為良策。阡陌縱橫,一應排開,自能收得奇效。”
和寒霜當時的治水理念一模一樣!
也和寒霜前世那個一絕南州水患的人的治理方式,一模一樣!
寒霜整個人都呆愣住了,怎麽也沒有想到,她陰差陽錯,所用的法子,竟然是外祖早就提出的法子。這樣的認知,讓她在心裏又不禁把外祖的名字念了一次,親近之餘,難免大慟。
她手裏捧著那本山水注,整雙手都在抖。過了半晌,她才說道:“外祖實是個大才,其智其才,遠非霜能比之。”
柳安看著那本冊子,過了很久,才牽動嘴角,笑了一下。
“是啊,老師是個天才,提出了很多非常有建設性的意見。隻是,他卻不能看著這些意見在民間通通變為現實了。”
他伸手取回了那本山水注,說道:“寒霜,你覺得,這樣一個隨時隨刻都心係百姓的人,會做出讓百姓枉死的事情麽?”
寒霜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他。
這是柳安今天第二次問到這個問題。
他在懷疑什麽?懷疑自己外祖和舅舅當時“通敵叛國”一事,是被冤枉的麽?
但是,上一世,卻並沒有任何關於此事是冤案的傳言出來啊。如果柳安真是一直在暗中調查,並且立誌要為他們平反的話,上一世,這件事應該在朝野掀起風浪才是,怎麽會那麽平靜呢?
她自己心中也說不明白自己是希望還是惶恐。這件事太大了,又遠非她自己所熟悉的。她實在什麽應許和承諾都說不出口。
過了很久,她才緩慢地說道:“外祖的事,當時早有定論。即使霜不肯信,也拿不出證據來。便是也沒有法子。”
柳安頓了一下,正當寒霜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卻見他走到書架麵前,伸手取出來了一卷畫。
寒霜整個心都在跳。
這是柳安找的證據麽?這裏麵有能夠為外祖平反的東西麽?
心髒好像蹦躂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就要蹦出來了似的。
柳安展開了那副畫。
裏麵卻是畫著四匹並行奔行的駿馬。
寒霜的目光在那張圖裏麵看來看去,把關於馬的映射和意象在心裏通通過了一次,卻看不明白,柳安拿出這幅畫來,究竟是什麽寓意。
隻見柳安用手指了指那幅畫,問道:“能看出這是誰的手筆麽?”
寒霜看了看那畫,沒有落款也沒有印章,連題詩都沒有,空落落的,倒真有幾分駿馬在空曠地帶奔跑的感覺。
寒霜看了那畫,問道:“這可是外祖的手筆?”
柳安點了點頭,“這畫是老師初學畫馬時候的作品,在我同他學習書畫的時候,他將這駿馬圖送了我,以示對我的期望。”
寒霜一愣,隨即明白,柳安怕是不會再說關於自己外祖那一樁國案的事情了。
於是她也笑了起來,隻說駿馬圖,不言往事了。
“外祖書畫的風格一直非常成熟,書聖沈平之稱其朗闊深遠,山水韻濃,尤善動物。霜一直很好奇外祖的作品究竟是何模樣,今日能見,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
柳安笑了一下,“你喜歡老師的畫?”
“書聖畫聖對外祖的評價都極高,霜因長於支脈,家中也沒了外祖的筆墨,雖一直想看,卻沒有機會,所以一直心心念念。今日見到,方知書聖畫聖之評,所言不虛。”
柳安笑了一下,又去書架前拿了一些畫來。笑著道:“你既喜歡,那便都來看看罷。都是老師昔日送我的作品,我有空時,也常來看看。”
寒霜連忙應了一聲,“喏。”
那些畫卷,一張一張都鋪開在了桌麵上。寒霜一張一張地看過去,看見自己外祖所繪的竹,所繪的蝦,所繪的院子裏打架的貓,以及亭亭玉立的仕女圖。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副仕女圖上,美人巧笑嫣兮,姿態平和,神情裏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模樣沒有曲明玉那樣精致,但氣度卻遠非曲明玉能比的。
寒霜抿了抿唇,聲音都有些顫。
“這是……我的母親”
柳安的視線落在那副仕女圖上,神情裏有著深切的懷念。過了很久,他才說道:“是啊,這是你的母親。”
他一直把這畫藏在最裏麵,從來都不敢看見她。但沒想到,今日一股腦兒地把畫拿出來,竟又見到了她。
上官繡。
僅僅是想到這個名字,他的心裏,就會有一陣刺痛。
他將目光移開,落到了最開始他拿出來的那副駿馬圖上。
駿馬意氣風發,一往無前地衝向前方。天地高遠,把所有的離愁別緒都衝淡了,最後隻剩下激蕩在心中的壯闊。
他將那副駿馬圖拿出來,遞到了寒霜的手中。
“你將這幅畫,拿回去罷。”
寒霜一愣,“丞相……?”
她光是看柳安的神情,就知道他有多不舍這幅畫,為什麽要送給自己?
柳安卻隻是固執地將那副畫遞到了她手中,說道:“拿去罷,這是你外祖的畫,合該你拿去才是。”
寒霜看了看他。
過了許久,她才雙手接過了那副畫,而後,向著柳安,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