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磨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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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霜拿著被遞到手中的書,很有些不知所措。她抬頭看了看柳安,卻見他將書遞給她之後,也不再多說什麽,徑直回了椅子上坐下,半閉著眼睛,靜靜等著寒霜念書。

    寒霜也摸不準他的想法是什麽,隻好兵來將擋,坐在客人應坐的位置上,翻開了國策。

    “臣品廉言:

    “臣好讀史,自幼及老,常常嗜之不厭。然每讀至前史,則有遷、固以來,文字繁多之患,雖布衣之士,亦讀之不遍,何況人君乎?遂不自揆,欲刪削冗長,取撮機要,專取國家興衰,生民休戚之法編之。使先後有倫,精粗不雜,而可戒之後世,取為大觀……”

    寒霜一字一句的念著,好像看見當年的老人伏筆疾書,在燈下苦心經營這樣一本國策,隻為了一句“為君王計”。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不由自主地就頓了一下。柳安因不曾聽見聲音,往她這裏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她眼裏的淚光,於是抬了抬手,吩咐道:“罷了,你不必念了,過來坐著罷。”

    寒霜將國策好好合上,將上麵原先因硬塞進書架而生出的褶皺又撫了撫。

    柳安看見了她的這個動作,沒說話,隻是抬了抬手,讓寒霜入座。

    寒霜眼觀鼻,鼻觀心地坐下了。

    柳安問她:“看了上官品廉昔日撰寫的書,你心中是何感想?”

    寒霜的手不自覺地在那本國策封皮上撫了撫,然後抬起頭說道:“國策此書,名實相符,其中寫到了不少為君為政之道,是放之萬世而皆準的。”

    她頓了一下,道,“雖外祖之後名聲漸衰,但這本書的功績卻其實不小。隻是焚毀良多,實不幸也。”

    為尊者諱。她沒有提上官品廉之後的名聲是怎麽漸衰的,把這事兒囫圇過去了,卻也是對上官品廉的一種隱晦的尊敬。

    柳安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人精如他,當然聽的出來寒霜話裏的意思。他卻沒有再在意寒霜的dá àn,隻是拿過了那本書來,隨手翻了翻。

    說道:“你外祖父在這書裏麵講,古來忠臣良相的代表,首屈一指的當是信陵君。你怎麽看”

    寒霜道:“信陵君對自己國家絕對忠誠,對他國邦交大義亦是盡力做到了最好。千百年來,也唯有信陵君一人能夠做到這樣的地步。外祖對他的評價,實是非常肯切。”

    統一用了上官品廉是寒霜外祖的稱謂,也算是柳安的一個讓步。

    柳安沒接話,繼續往下翻,問道:“在這本書裏,你外祖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你怎麽看”

    這是寒霜在榮安那裏的那本半毀的冊子裏不曾見過的話。於是她請示了柳安,拿了書,細細看了看那話周邊的文字。

    這話最開始出自孔子,是說孔子對內心大道的向往,在死之前,隻要得聞大道,自己就是沒白活的,不後悔的。這句話被上官品廉拿來用在這裏,卻是用來表明,他希望這本國策的出現,能真正地幫到百姓,為皇帝和朝臣為建立行之有效的行政體係而有所幫助。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麽他就是死而無憾。

    寒霜抿了抿唇,覺得柳安這是在諷刺上官品廉的品行。

    說一套做一套的小人明明在文章裏說的這樣肯切,實際上卻背叛國家,通敵叛國。簡直不是個好東西

    她自發地把柳安的言外之意在心裏麵過了一遍,頓了一下道:“外祖父雖後有過失,但霜仍是願意相信他在寫下國策的時候,尚且全心為民。外祖父後來的事做的不對,這一點霜不可否認。但逝者已矣,還請丞相讓死者安息。”

    語氣雖輕,但態度卻已經是非常鮮明。

    柳安於是不說話了,隻是看著她。過了很久才說道:“寒霜,你既入朝為官,你作為上官品廉的外孫女,就應該想到你的身份永遠是一個汙點。”

    他看著寒霜,說道:“這一點閑碎言語都受不得,日後又當如何”

    寒霜抿唇。

    “丞相,霜入朝為官,本就已有了這樣的覺悟,定有人要拿外祖父來說事。但霜以為,無論天大的事,衝著霜來都可,卻不應繼續去打擾一位逝去的前輩。丞相少年天才,品性高絕,對一本書都尚且那麽珍惜,總不至於不珍惜一條曾經存在的,活生生的生命吧。”

    她抬起頭,直視柳安,“丞相,外祖也曾是您的老師,這一點,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改變的。”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柳安說話尤其是在眾人都知道柳安一向不想跟上官品廉扯上關係的時候

    柳安冷冷地看著寒霜,目光刺得寒霜遍身的疼,但她一句要反悔的話都沒說,隻是一直看著柳安,目光非常執著。

    過了不知多久,柳安竟然慢慢笑了起來。笑容從他嘴角的那一絲上翹的弧度可是我,逐漸擴散增強,最後變成了仰天大笑。

    “好,好,好,老師有一個好外孫女兒啊”

    竟是連道三個好字,沒有一絲一毫勉強的姿態。

    寒霜頓時愣住了,怎麽都沒有想到柳安竟然是這樣的態度。這也太高興了吧。簡直有點不正常。

    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向傳言和上官品廉不合的柳安,會表現吃這樣情緒外露的高興來,自己卻不敢高興的太早,於是隻在一旁靜默坐著,並不多言。

    等柳安終於冷靜下來了,看到她八風不動的神情,不免更高看了她幾眼。

    他說道:“說起來,寒霜,你按理還應該叫我一聲舅舅呢。”

    寒霜正在沏茶的手一抖。

    她抬頭看向柳安,心裏的疑惑終於壓不住了。“丞相”

    她頓了一下,問道:“丞相和家祖的關係,究竟何如呢?”

    柳安聞言,麵上竟有了幾分恍惚的情緒。他沒有刻意掩飾這樣的恍惚,隻是端起了茶盞,右手輕輕扣著蓋子,目光放向了遠方。

    “我和老師啊……”

    “我和老師的關係並不似外界傳言的那樣僵硬。相反,老師對我非常看重,近乎傾囊以授。”

    他的語氣裏待著深切的懷念。

    “老師是個非常溫和的人,人品和學識都沒有任何可以讓人詬病的地方。我常常同他學習,高山仰止之情卻一直不盡。”

    寒霜一愣,問道:“既是如此,那先前傳出來的,丞相與家祖不合的流言……”

    那又是怎麽回事

    柳安道:“我雖與老師關係亦師亦友,但那個時候心高氣傲,才智總是劍走偏鋒,要跟老師對著幹。久而久之,於是便有了我們不合的說法。老師教導同期的學生,總是共開大課,我那時候自覺大課上的東西我都明白,所以常常不用心。有一次甚至因為前一夜的時候看書,一宿未眠,那日在課上就直接睡著了。老師當時斥我晝寢,在課上說我的不是。我那時頗有幾分恃才傲物,也不覺自己的不是,於是當堂就與老師頂撞了起來。之後我們不合的傳言,便因此到了極致。”

    他明明端著茶盞,站在多年之後的今天,但是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語中的懷念之意,卻像是快要溢出來了似的。

    寒霜還是第一次聽人提起外祖這些不為人知的事情,竟有些更親近外祖的意思。見柳安停住,忙問道:“那後來呢?”

    她記得,柳安和外祖關係破裂,乃是因為一次大吵,那次大吵的原因沒人知道,眾人隻知道結果是柳安隱居,外祖要斷了柳安為官的路。

    “後來啊”

    柳安靠向了身後的椅子靠背。

    “我曾經告訴過老師,在看了guān chǎng的那麽多黑暗之後,我不願入朝為官。老師想要一個人力挽狂瀾,實在是非常吃力並且不討好的事。我不願去,並跟老師說了此事。但老師卻不願我的才氣荒廢民間,於是多方勸慰。”

    “沒幾年,發生了一次大臣將汙水潑到老師身上的事情來,這事兒雖最終查明了,但對老師也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我那個時候就勸老師,這錦繡江山又不是他的,何必如此費心費力請求他遠離朝政。”

    “但是你知道老師的性子啊”

    他歎了一聲,唇邊帶著苦笑。

    “老師怎麽會願意呢?並且因為我的言語過激,老師也動了火氣。我那時任性,定要將老師拉回來,殊不知這樣其實是在往他的心口戳刀子。”

    “我和老師因此大吵一架。矛盾完全不可調和。我當即告訴老師,我永不會涉足朝政,老師因此大怒,我卻直接奮而離開,完全枉顧老師的意願。”

    “後來,我聽門人轉述了老師的話,他們說,老師說從此我不再是他的學生,並且不會再為我入朝之事而操勞。我便知道他是放離我了。我麵向京中方向叩首三次,卻沒有了再回京來見他的理由。”

    他的聲音沉下來,待著疼痛和懷緬。誰能想到,那次的吵鬧,竟然會成為他們的永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