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鍾會陰謀

字數:7101   加入書籤

A+A-


    第一部  廣陵遺愛



    



    1  鍾會陰謀



    



    公元262年,蜀漢大將軍薑維第十一次北伐,與宿敵鄧艾再次展開交鋒。雙方激戰月餘,薑維引兵撤退。元氣大傷的鄧艾無力追趕,一麵上表朝廷,一麵收整殘軍,鞏固防守。



    戰報傳至魏廷,朝野震動。把持朝綱的大將軍司馬昭勃然大怒,將伐滅蜀漢列為頭等要務。而與司馬昭政令相對,朝堂之中一片反對伐蜀之聲,唯有司隸校尉鍾會獨力支持伐蜀方針。於是鍾會大獲司馬昭歡心,朝中大小事宜,無不言聽計從。



    洛陽城內,雖已是初秋的光景,但炎炎烈日全然不減半點威風。鍾會宅邸,秋蟬聲嘶力竭地哀嚎著,似乎在控訴這毫不講理的燠熱。



    庭院當中直直跪著一人,正對鍾會家會客室。此人乃是司馬昭長史呂巽。烈日照得他寬大的額頭鋥鋥發亮,汗水順著下巴流淌下來,大滴落在地上。



    少頃,會客室中走出一少年,麵若白霜,腳步輕盈,端著一杯涼茶送到呂巽麵前。此人正是鍾會養子鍾毅。鍾會一生未娶,將兄長鍾毓的兩個兒子鍾毅、鍾邕過繼到自家。兄弟二人雖是弱冠年紀,但在鍾會的調教下,眼神中已透露出政治家才有的審慎和毒辣。



    “呂先生,家父公務繁忙,今日無法會客。飲了這杯茶便請回吧”鍾毅的話中不無戲謔。



    “不急,不急,待鍾大人處理完公務再說吧!”



    “可先生這樣跪著,總不成體統吧?來,我扶先生到樹蔭下坐。”



    “不不不!”呂巽連忙擺手拒絕:“呂某我自知罪孽深重,多虧鍾大人才保住一條性命,呂某跪得坦然,跪得坦然。”



    鍾毅見呂巽這副樣子,禁不住想笑:呂巽的弟弟呂安,娶了個貌美如花的妻子徐氏,呂巽色膽包天,居然將弟媳灌醉後**。徐氏醒來後羞愧難當,懸梁自盡。呂安知曉後將他告上官府,後來呂安的好友嵇康得知此事,勸呂安家醜不可外揚,於是呂安撤訴。誰知那呂巽擔心弟弟操自己的把柄在手,反誣告呂安對母親不孝,掌摑其母,致使呂安被捕入獄。嵇康聽說後大怒,要為呂安作證。呂巽利用司馬昭近侍的身份,反將嵇康收捕。那嵇康是名震當世的賢者,與山濤、阮籍等人並稱為“竹林七賢”,嵇康更被認為是七賢之首。聽聞他下獄,太學院三千學士集體情願,要求朝廷釋放嵇康並請他到太學任教。一時間洛陽城內沸沸揚揚,呂巽大為悚懼,前來求助鍾會。



    鍾毅與鍾邕心中鄙視呂巽為人,但鍾會卻對其很感興趣“喔喔?呂長悌有麻煩?我得幫他一幫。”



    鍾會托人這樣傳話給呂巽,誰知這呂巽好似抓到救命稻草,直直闖進鍾會的府宅之中。這令鍾會不勝反感,索性避而不見。於是呂巽在庭院中長跪不起,說什麽也要見一眼鍾會。



    “呂先生”鍾毅說道:“你既知家父保全你的性命,還不肯避嫌,跑到這裏長跪不起。父親幫先生,是敬先生為人,豈不聞‘君子周而不比’,外人見了,以為家父結黨營私,這罪名我們鍾家可吃不起。”



    “這……”



    “回去吧,你的煩惱,父親都知道了,先生安心回家,訴訟的事情,父親自會幫你解決。”



    “那就……”呂巽嚐試著站起身,結果剛起身便覺得頭血倒湧,幾乎摔倒在地。鍾毅連忙扶住他。過了良久,呂巽才緩過勁來。



    跪得久了,居然忘記了怎樣站立——鍾毅突然對呂巽有一種莫名的悲哀。



    “那就麻煩鍾大人了……”



    呂巽失望地轉過身,背影看上去足足老了四十歲。此時客廳突然傳來鍾會毫無感情的聲音。



    “聞何所聞而來?見何所見而去?”



    呂巽趕忙扭頭對著客房跪下,磕頭如搗蒜



    “鍾大人!鍾大人救我!小人一時鬼迷心竅,**了弟媳,還陷害了弟弟呂安,想不到把嵇康牽連進去!眼下太學三千人向皇上情願要求釋放嵇康,此時鬧得京城皆知,小人進退兩難,請將軍救我!”



    “呂長悌,你的所求,我已經知道了。瓜田李下,我這將軍府還要避嫌。我與先生,心照不宣,希望先生安心呆在家中,我答應先生的事情,自然會替先生周全。”



    鍾會冷冰冰的聲音從客室中傳出來,讓人毫無拒絕的餘地。呂巽還想說些什麽,胳膊已被鍾毅攙扶住。



    “父親已經親口答應先生,先生不必過多滯留,大將軍一旦得知先生來我家與家父會麵,懷疑先生與家父結黨,隻怕家父也沒法再幫您了。您還是趁早離開吧。來,咱們從hòu mén走。”



    呂巽無奈,在鍾毅的攙扶下離開。



    呂巽走後,客室中的鍾會撂下手上的茶杯,扭頭返回書房。一旁侍立的鍾邕看得出,鍾會在呂巽身上浪費這麽久的時間,使他心情極差。



    “每日都有這諸多無聊的人過來擾我!”鍾會雖近不惑之年,但極其討厭無目的的會客應酬。鍾邕感到鍾會將每日獲取的信息及能量無限向內收斂,從不外放。這讓鍾會身邊的人感到陰冷和難以捉摸。



    鍾會進入書房後一言不發,專心提筆練起字來。鍾會之父鍾繇的書法曾舉世聞名。鍾會自然也沉浸其中。鍾會練字時容不得雜響,於是鍾邕低聲安排下人重新為父親沏茶,默默侍立在一旁。



    片刻,鍾毅也躡手躡腳回到書房。



    “走了?”鍾會問道,卻並未抬頭。



    “是,從hòu mén走的”鍾毅恭恭敬敬地回道



    “哼……”鍾會放下筆,仔細檢查自己的字跡。



    “父親大人——”鍾邕低聲問道



    “嗯?”



    “呂巽奸汙弟媳,謀害親弟,這等無親無舊的蠢物,死不足惜。而且父親大人也討厭他,可兒子不明,為何父親還提出幫他?”



    “唔……我想起了一則趣事,”鍾會看上去對自己的字還算滿意,放鬆地直了直腰“嵇康的哥哥嵇喜;呂安的哥哥呂巽,那是天下出了名的虎弟犬兄。你說他是蠢物,讓我想起有一次呂安去拜訪嵇康,嵇康不在家,嵇喜好心招待呂安,這呂安一言不發,在嵇喜門上寫了個‘鳳’字離開。你們知道,這‘鳳’字是什麽意思嗎?”



    兄弟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關於這則趣事,京城流傳已久,甚至早已成為坊間孩童打趣的笑料。



    “這‘鳳’字拆開了,就是‘凡鳥’,”鍾邕答道:“呂安這是嘲笑嵇喜乃平庸之輩。”



    “沒錯,一開始,嵇喜以為呂安題這個字是讚揚他,將他比喻成鳳凰。這蠢材著實好笑!後來得知真相,他氣得用斧頭將門劈爛。為這事,嵇喜丟盡了麵子,恨呂安恨得咬牙切齒。所以這次呂安被呂巽誣告,即便牽扯到他的弟弟嵇康,嵇喜也沒做過多走動。”



    “父親,嵇喜想的肯定是呂安掌摑母親,定是重罪;而嵇康為呂安作證被下獄,無非吃點牢獄的苦頭。嵇喜寧可弟弟蹲在監獄,也不肯出頭,隻想著看呂安斷頭掉腦袋,是吧?”



    “‘凡鳥’的想法,隻盡於此。”鍾會點點頭:“他根本不懂大將軍等這個機會收拾這兩位狂童等了多久,而且特別想殺的,恰是嵇康。自從朝中由大將軍掌權以來,這些狂士扛著清流高遠的旗號拒不出仕,若天下人都效仿嵇康,還談什麽平定天下,談什麽治國安邦?”



    “大將軍不可能要殺嵇康的!”鍾邕連忙說道:“那嵇康素有清名,與阮籍、山濤、向秀、王戎等六人並稱為“竹林七賢”。我聽說近日太學院三千學生聯名要求大將軍釋放他。大將軍殺嵇康,一來天下學子震動,二來背負殺賢的惡名,值得嗎?”



    鍾會含笑看著兩個兒子:“你們近前來,為父與你們講其中道理,毅兒說的其一,天下學子震動,抓區區一個嵇康,擾得朝廷內外沸沸揚揚,你們可知這嵇康的來路?嵇康的夫人,乃是武帝孫女長樂亭主,是曹氏宗親。這嵇康骨子裏就是親曹反司馬。他若是庸才不肯出仕,倒也無妨,但可恨這嵇叔夜名聲太響,才學外露。天下學子迷惑於他的虛名,以他為榜樣終日大談什麽清流自然。當下蜀賊未滅,東吳不平,朝廷求賢若渴,他卻臥之高床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士子們都學著他鑽進竹林,朝廷何年何月能平定天下?薑太公殺華士、孔仲尼殺少正卯,但凡恃才狂涓不能為天下所用,便是妖妄,斬此人以正天下,正是大將軍想要的功績。至於其二,大將軍胸懷四海,豈能為煩情所累?”



    二人恍然大悟:原來呂巽事件隻是一個幌子而已,司馬昭真正想殺的,乃是七賢之首的嵇康。殺嵇康,便是向天下人宣稱,大將軍司馬昭乃是要平定天下之人,是要做結束近百年天下爭亂的天之驕子,那些躲在陰暗角落消極反抗的處士學子將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同時也在踩壓曹魏舊政權,為司馬氏的新政權做鋪墊。



    “是啊,大將軍連高貴鄉公都沒放在眼裏,哪裏會在乎區區一個嵇叔夜?”想通此處,鍾邕禁不住得意洋洋。



    鍾邕開始構想美好未來——曹魏暗弱,司馬昭將改朝換代。而作為司馬家心腹的父親,必將更加受司馬昭重用……不料他話語一出,鍾會勃然變色。



    “你不許亂講!”



    鍾邕想不到自己隨口一說居然引起父親如此激烈的反應,嚇得趕忙退縮到牆角。鍾會臉色鐵青走到他身旁,鍾邕不禁縮起脖子緊閉雙眼。



    鍾會並未動手打他,沉吟片刻,居然笑了起來。



    “邕兒,毅兒,你們越來越像我了。還記得你們剛從兄長那裏過繼給我,那時你們整日拘束,言談必不離詩書,舉止必不離禮記。我當時罵你二人是草木土偶,希望你們可以衝開常理教條束縛。所幸的是,你們二人進步很快。不過,今後要切記,自家人談什麽無所謂,萬不可在外rén miàn前提起高貴鄉公的事情。”



    “兒子知道了……”鍾邕長出口氣。



    兩年前,時任曹魏第四代皇帝的曹髦看不慣司馬家專權,親率數百侍衛討伐司馬昭,結果被賈充殺死在宮外。曹髦死後,賈充並未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司馬昭與郭太後達成共識,向全天下昭告曹髦悖逆不道,反將他削去皇帝封號,欲以庶民之禮葬之。後賴得司馬孚、高柔等人上疏,方得王禮下葬,被稱之為高貴鄉公。此事天下震動,市井小兒都在罵司馬昭掩耳盜鈴,給司馬昭造成不小的困擾。雖事件已過去兩年,但時間並未能平複百姓對司馬家的反感與不屑。



    自那時起,“高貴鄉公”一詞成了司馬昭的逆鱗,朝中官員似乎無形中達成某種默契,無人再敢提及,司馬昭也因此憔悴了許多。



    “說回嵇叔夜,”鍾會將話題扯回來:“這嵇康一心奔向死路,大將軍也希望他死,所以,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成全了他們!”



    “父親是想效仿賈廷尉?”鍾毅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取不到賈充那個彩頭,敢殺皇帝!”鍾會用力揮揮手:“但惡人終歸要有人做,何妨我做?隻可惜了那長樂亭主。”



    兄弟倆再次相互瞟了一眼:看來父親始終放不下長樂亭主。



    鍾會與鍾毓兄弟年輕時貪玩。一次鍾毓聽說洛陽城有個女子擅長戲謔別人,便決定與鍾會去見見她。兩個人乘車行至洛陽西門,一個女孩指著他們的車笑道:“車中央好高!”二人莫名其妙間,女孩翩翩離去。坐在車後的門生對二人說,那個女孩就是他們想見的擅長嘲諷的女子,剛才兄弟二人已被女孩嘲笑了。



    “車中央高,那中央高,自然是兩頭低咯。低與羝同音,那女子在罵二位公子是兩頭公羊哩!”



    鍾毓當時聽罷哈哈大笑,而鍾會卻失魂落魄地望著女孩離去的方向。後來鍾會得知,那女孩正是曹操第十子、沛王曹林的千金,長樂亭主曹慧。隨後鍾會向家人提出欲娶亭主,但最後未能如願,曹林最終將曹慧許配給了嵇康。原因很簡單:鍾會的父親鍾繇雖貴為三公之一,但鍾會是庶出;嵇康的父親嵇昭為禦史,嵇康是嫡子。世俗門第似一道高牆把鍾會阻隔在牆外。於是鍾會萬念俱灰,醉心於名利,直至今日也不肯娶妻。“父親一定是嫉妒嵇康,所以才要至嵇康於死地!”鍾毅與鍾邕暗暗想道。



    在二兄弟發愣之際,鍾會已在宣紙上寫下大大一個“鳯”字。



    “鳳兮鳳兮,自是一鳳。”鍾會將思維跳到西蜀戰場:“不知道鄧士載近況如何?我們鍾家的彩頭,應在平蜀戰場,當年蜀國諸葛亮號臥龍,龐統號鳳雛;如今鄧艾自喻為鳳,那我們大魏的龍豈不該是……”



    “替我更衣,我應該去一趟大將軍府。”鍾會嘟囔了一句,自己嘿嘿笑起來,陷入無限妄想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