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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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昭最近總是在會見朝臣。見了一個又一個,處心積慮說服每一個人伐蜀。



    冷漠、麻木、隨遇而安……種種負麵思想充斥著洛陽城。滿朝官卿認為戰爭是距離自己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西北戰事?沒關係,有鄧艾鎮守,薑維必然無功而返!”就這樣日複一日地敷衍度過,挺好。



    同時,一些心係曹魏的大臣在用自己的方式與大將軍府抗爭著。但凡司馬昭提出的政令,無論是好是壞,他們第一時間總是反對,不然便是陽奉陰違。這令司馬昭十分苦惱。最近這種勢頭竟開始自上而下向百姓方向發展。以嵇康、阮籍、劉伶為首的一幹人等,終日飲酒度日。他們以避世為由,無聲地與司馬政權交鋒,不知不覺,天下士子寒門開始以他們為標榜,居然把這種特立獨行當成一種光榮,終日虛度光陰,逃避現實。天下之勢在於土崩不在瓦解,倘若這種腐化的舉止繼續任由蔓延的話……



    自司馬昭的兄長司馬師死於軍中,司馬昭獲得權勢之後,“曹魏遺愛”們曾一次次打算給司馬昭加九錫,司馬昭一次次拒絕。他不敢受——眼下接受此等榮耀恰好落入他人的圈套,隻能更加激起朝廷的反感,若不盡快將眼前一團亂麻解決,九錫隻能成為司馬昭的陪葬。時至今日,司馬師的遺言猶然在自己耳邊回響。



    “守好權勢,別令司馬家最後遭滅門!”



    司馬師越過當時的皇帝曹髦,直接將軍權扣在司馬昭的身上。關乎整個家族的命運,司馬昭不敢不從。



    權勢如同一葉扁舟載著人在江湖上航行,可你一旦上了這一葉扁舟,便無法再放下,否則便會被湖水淹沒屍骨無存……司馬家在這葉扁舟上久了,覬覦的人也多了。如同曹孟德當初的際遇一樣,當司馬昭站到這個位置上,就不得不奮力劃水,順便將等著爬上船的人一腳踢下去。



    鍾會當然知曉司馬昭的憂慮,因此鍾會是司馬昭破局的關鍵。也正因這一點,鍾會雖為司隸校尉,司馬昭卻放權給他管理朝中諸事,大權在握。



    鍾會來到大將軍府,已近酉時。天氣依舊很悶,但卻沒那麽熱。此時司馬昭正在與賈充會談,因為鍾會深受司馬昭的信任,在將軍府也比較自由。他嫌屋子裏太過悶,索性要下人引著在後院納涼等候。



    片刻,司馬炎從長廊穿過來,招呼鍾會。



    “鍾大人!”司馬炎見到鍾會露出親切的笑容深施一禮,“怎麽不在房中喝茶,卻來庭院當中?”



    “房中太過悶熱,我便貿然來到庭院。”



    “鍾大人您太客氣,何談貿然?我以為是那下人對您無禮,已下令重罰!”



    “使不得使不得!”鍾會忙道,“豈可因為我的緣故責罰下人?”



    “該罰,鍾大人來到庭院,居然茶水都未給上!”



    鍾會大笑,寒暄一番,迅速轉入正題:“賈廷尉離開了?”



    “是。”



    “哎呀!這賈廷尉居然也會反對伐蜀,著實令人意外。”鍾會道。



    “賈大人應該也有他的考量吧,畢竟出動兵馬,耗資太巨。”司馬炎若無其事地應道。



    鍾會幹笑兩聲:司馬昭的兩個兒子司馬炎和司馬攸,司馬攸幼年過繼給司馬昭兄長司馬師,司馬師死後回到司馬昭身邊。司馬攸雖僅十四歲,卻飽讀詩書,尤重禮數,性情嫉惡如仇,黑白分明。行事認真果斷,言出必踐,很受司馬昭的喜愛。相比之下司馬炎卻要溫和許多。但這種溫和隻浮現於態度。他的臉上總掛著笑容,令人捉摸不透。



    平心而論,此二子雖都是司馬昭所生,但司馬攸的性格卻像司馬師更多一些,而司馬炎卻活脫脫一個司馬昭二世。但鍾會的骨子裏,害怕司馬昭要比害怕司馬師更甚一些。倒是說不出具體緣由,大概直感上司馬昭要比司馬師更加陰沉罷。



    這份陰沉沒有遺傳給司馬攸,卻一分不差地遺傳給了司馬炎。正因如此,鍾會顧忌司馬炎要遠遠多於司馬攸。



    司馬炎引著鍾會來到司馬昭客室,與司馬攸侍立一旁。司馬昭見到鍾會大為興奮。



    “士季!士季讓你久等了,快過來!”



    鍾會看到司馬昭身後掛著的西蜀地圖,心中已猜到七七八八。



    “士季,我就開門見山了啊,昨日鄧艾來書,勸我伐蜀要從長計議。朝廷對伐蜀之事也是各不統一。這讓我著實頭疼啊。”



    “怎麽?居然連鄧將軍也反對伐蜀?”鍾會吃了一驚。



    鍾會一直沒辦法琢磨鄧艾的本意究竟是支持伐蜀還是反對。當然反對伐蜀的聲音若換成他人,鍾會可以將其理解為貪戀軍權,隻要蜀國平安,那麽征西將軍這個位置就會一直穩固下去。但鄧艾,鍾會似乎還是有所評估。鍾會打心裏忌憚鄧艾,這份忌憚讓他對鄧艾的每一個舉動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揣度。



    “是啊……你看,連征西將軍都唱反調。”司馬昭嘟囔了一句。



    鍾會思忖一下,還是決定聽聽司馬昭對這件事的看法,因此說道,“大將軍英明神武,兵之所向,勢必披靡。將軍還有什麽顧忌,隻管吩咐便是。”



    “其實我不是抱怨鄧艾,”司馬昭搖搖頭,“他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西涼鮮卑部落屢次為患,若興兵伐蜀,難保他們不會在後方侵擾國境,亂我軍心。自從鮮卑的禿發壽闐死後,繼位的禿發樹機能是個頑主,鄧艾打退了他幾次進攻,不過對他評價很高,也很顧忌;還有,你聽說了太學院學士的事了嗎?”



    “臣有所耳聞——”



    本想繼續從司馬昭口中打探鄧艾的事,不料司馬昭話題一轉,提到了嵇康,這省去了鍾會把話題繞到嵇康身上的麻煩,鍾會心中暗喜,扶司馬昭坐下。



    “臣以為,伐蜀,必然傾舉國之兵力。後方得不到保障不行。大將軍說的鮮卑作亂,我們不妨效仿漢高祖和親,選一公主嫁與禿發樹機能來暫時止戈。我所顧及的,是朝廷內部的阻力。”



    司馬昭蹙起眉頭:“腐儒誤國,我想把他們統統收監,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不可。”



    “士季,”司馬昭笑了:“方才我對賈充也這麽說,他的反應可比你激烈多了。”



    “那是自然,廷尉聽聞要準備三千人份的牢房和牢飯,又要憑空增添許多麻煩,他自然害怕。”



    司馬昭哈哈大笑:“不過,賈充也勸我不要殺嵇康,因為他是名士。”



    “怎麽?賈公閭也為他說情?”鍾會故作驚訝。



    “哎呀,倒談不上說情。話說回來,我和這嵇康倒也熟悉。當初與兄長也常常隨他們遊玩。雖說國法綱紀在此,但若要處治他,我心裏還真不太好受。”



    “將軍為國效命,不為私情所累,屬下佩服。”



    司馬昭一愣。關於殺嵇康,他已早有決斷。對於嵇康一事,司馬昭本以為與鍾會心照不宣,其實二人也卻是心照不宣。但司馬昭沒有料到提到嵇康一事,鍾會竟這樣斷然。甚至言語間將司馬昭堵進死路。“雖你與嵇康有過節,但也不必如此不顧吃相吧?”司馬昭心中暗忖。



    若鍾會此時為嵇康求情,司馬昭反而難辦。但司馬昭眼下要的絕不是鍾會堂而皇之地送給他一個不為私情的帽子。他要的是統一戰線的相互安慰,如同兩條鱷魚瓜分食物後相互垂淚一般的感覺,而不是幼獅捕殺獵物後母獅的舐犢情深。一想到自己成了一隻剛剛捕殺獵物的幼獅,司馬昭便慍慍然。



    但司馬昭畢竟是司馬昭,馬上嗬嗬一笑:“是啊,是啊,還是士季懂我。”



    “大將軍,嵇康的影響力,已遠不止一些簡傲狂放之徒,甚至滲透到朝廷官員當中。就連賈公閭都……我想此事應迅速解決。以震懾朝中那些追求安樂的大臣們。臣願毛遂自薦庭審此案,給大將軍一個交待。”



    “甚好,甚好!交給士季去辦,我就安心了。如你所言,此事要速速辦妥,我還想著鍾將軍代我率兵伐蜀,立不世功績!”



    “必不負大將軍所望,臣這就去辦!”



    鍾會退下,司馬昭笑吟吟地目送他到門口。良久,司馬昭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



    “此子太猖狂!”司馬炎暗想。



    “桃符怎麽看待此人?”司馬昭問司馬攸



    “兒子不敢妄自菲薄,不過聽聞不少風評,”司馬攸侃侃說道,“對鍾將軍的評價都是野心勃勃,不可重用。連母親都反對給他太多權利……”



    “哎呀!又是旁人之言,桃符不要總是旁人之言!”司馬昭突然發起火來,不耐煩地打斷司馬攸:“阿炎呢?若換做你,能否駕馭此人?”



    “這人太聰明,而且膽大包天。剛才言語中甚至逼迫父親去殺嵇康。若要兒子駕馭,兒子眼下沒有辦法;但請恕兒子無禮:若兒子是父親,我會奪其實權,散其朋黨,賜其虛位,讓他安度晚年。”



    “幼稚,堂堂鍾士季怎會乖乖就範!”



    “是……兒子失言了。”



    司馬昭嘴上訓斥,但心中顯然對司馬炎的回答感到滿意,起碼他的思路對了。不過司馬炎眼下畢竟還不是司馬昭。



    “嗯,一個鄧士載,一個鍾士季;一個擁兵自重,一個野心勃勃。要現在的你們去和他們過招,還著實太早。不過孩子們你們要記住,凡事要有輕重緩急,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討伐蜀國,跟這個相比,嵇康的性命算不得什麽。在滅掉蜀國之前,這些有能力的人,他們要什麽,我就會給他們什麽。至於之後的事情,之後再去計較。這便是用人之道。”



    “是……”



    司馬昭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打了個踉蹌。司馬炎兄弟趕忙上前攙扶住。



    “父親身體每況愈下,但我不想把我們時代的鬼神留給你們兄弟去對付。你們明白父親的意思嗎?”



    “兒子明白。”



    “隻可惜那嵇叔夜,若能為我所用,又何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