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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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一行六人收拾行裝,由馬隆指引繼續向西北行進。因為昨夜的一場風雨,使得林間原本枯零的樹葉飄得遍地,山路泥濘。此時辟芷早已沒了當初出行時的那種興奮,愁眉苦臉地在江離的攙扶下迤邐前進。



    行有兩個時辰,馬隆發現山溝處有數堆餘燼,用手一探,尚溫熱。



    張華著慌道:“應該是阿單那夥賊寇在附近。”



    江離辟芷麵麵相覷,嵇承仔細看罷,搖搖頭。



    “應當是文將軍等人。”嵇承指著地上的痕跡:“如果是阿單部落,不會有馬蹄痕跡。因為阿單在山中設伏,不會率騎兵前來。而且看上去部隊清晨曾在這裏用飯,地上掉落的幹糧,應該是從洛陽帶來的。”



    “沒錯,”馬隆查看之後說道,“不過火堆餘燼雖有溫度,但用手可以探進去,說明他們走了有一段時間。”



    “我們順著馬蹄的印記走,應該可以找到他們。”張華說道。



    張華等人似乎重新燃起了希望。如果他們與文鴦匯合,行進會順利得多。大概文將軍此時正焦慮地漫山遍野搜尋他們的身影吧?張華如是想道。



    馬蹄一路向西,眼看翻過一座山,便是鮮卑境內,天色漸晚,但為了趕上文鴦部隊,幾個人堅持走著。轉到山腳,卻被一彪人馬截住去路。



    當看到那群人的裝束,辟芷禁不住失聲尖叫,江離迅速把她的最堵住。火光中走過來的,正是阿單庫連。



    阿單庫連妄圖在半路截殺公主,不想馬車卻被張華掉包。他擔心一旦公主逃離,會對他不利,又料想公主一介女流,行不太快,便與手下在山中搜尋。卻正遇見嵇承一行。



    賊人迅速將嵇承等人包圍,口中嗚嗚叫喊。此時兩名侍女已嚇得堆做一團,張華趕忙護住嵇承。馬隆看了一眼劉淵,劉淵點點頭。



    “你們是什麽人!”阿單庫連提著彎刀,厲聲尖叫著走向前。



    “胡人!”



    劉淵突然一改在馬隆等rén miàn前的唯諾,大踏步走到阿單庫連麵前。嵇承這才注意,劉淵居然高出阿單庫連一頭多。



    阿單庫連上下打量劉淵一番,點點頭。



    “來自哪裏?”



    “我乃是五部左賢王劉豹之子,劉淵!”



    劉淵亮出身份,此時不但阿單庫連吃驚,嵇承與張華等人也大吃一驚。



    “你有何憑證?”



    “給你也不識得!”



    “哼!”庫連不屑,指著嵇承等人問道:“他們是什麽人?”



    “隨從!”



    “那他呢?”



    庫連指著身著漢服的馬隆問道。



    “師父!”



    “亂講!我們日月之子何時有漢人做師父?”



    “有!中行說!”



    劉淵回答得斬釘截鐵,庫連審視地看了看隨行幾人。



    “劉豹已降魏,成了曹家人的走狗,來此作甚?”



    “來探親!”



    “你在這裏有何親屬?”



    “拓跋匹孤!”



    “拓跋匹孤早已死了!”



    “那就來見他的兒子禿發壽闐!”



    “笑話!禿發壽闐也死了多年,再說,禿發部與你等降奴有何親屬?”



    “當然有親屬!不僅禿發壽闐,阿單首領、賀兒首領、步鹿根首領與我都有親屬!”



    “你給我胡講!”



    “沒有!我們都是日月之子,清晨拜太陽,傍晚拜月亮,所以有親屬!”



    阿單庫連一愣,隨後哈哈大笑。



    “你不愧是劉豹之子!你說,來此何幹?”



    “曹魏暗弱,司馬昭攬權,我想看看拓跋後人是不是還有壯誌雄心!”



    “這就奇怪了,你們既然有壯誌雄心,何必委身於曹魏身下?”



    “你我同是胡人,何必出口揶揄?當年曹孟德滅袁紹之時,鮮卑、烏桓已在北方嶄露頭角,那烏桓僅僅趁亂略了中原幾匹戰馬,結果惹得曹孟德揮師北向,竟然滅了烏桓一族。當時曹孟德的武力,你雖未見,但不可能未聞。情勢所逼,為了日月之子的生存繁衍,何必做強硬態?而如今曹家式微,你等看不到眼前的機遇,卻在此與同一祖先的我們強逞口舌之利!哈哈哈!你們的器量我今日見到了,我這便打道回府去報知我的父親!”



    “等一下!”阿單庫連忙攔住劉淵,“你們原是打算去見禿發樹機能麽?”



    “未必非要見他。”



    阿單庫連心中打起算盤:鍾會有伐蜀計劃,若鍾會舉兵同時,五部匈奴在北方謀反,劉淵見了禿發樹機能相互攛掇一番,鮮卑必然呼應,如此一來,禿發部落順理成章與洛陽方麵翻臉,雙方鬥個你死我活,阿單部落暗中積累實力,屆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阿單庫連不禁得意起來,若如此,何須費力搜尋什麽晉陽公主!



    但轉念一想,公主不能不尋。阿單庫連此時大為後悔趟這渾水:他已騎虎難下,如果不找到公主,公主返回洛陽報知朝廷,畏懼鄧艾率軍壓境,禿發樹機能必會嚴查襲擊公主一事,一旦查到他的頭上,那一切將全部成為夢幻泡影。莫說積攢實力,怕是阿單部落能否逃過樹機能的攻伐都是問題……



    公主還是要搜尋,而且必須尋到。



    “劉淵公子,是我失敬了。”庫連馬上謙卑起來,施禮道。



    “哪裏,未明我等身份,有此反應正常。”



    “其實我乃阿單部落長子阿單庫連。方才故意試探。”



    劉淵假意驚訝,忙說失敬。



    “一路向西北,過了這座山,便是草原,再深處,便是荒漠。樹機能首領便在草原與荒漠的交界處。不過,若你們翻過山,應該便能見到他。他正在等待魏國和親隊伍。”



    “和親?”劉淵故意問道。



    “那魏國要與我們大首領和親,把公主嫁給我們首領。”庫連苦笑道。



    “喔,那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不不不,來的恰好。”



    庫連慌忙說——此時樹機能在不遠處駐紮,一旦公主遲遲不到,不明就裏的樹機能定會對洛陽朝廷心生不滿,倘若此時身為匈奴使節的劉淵見到樹機能,商討叛魏事宜……



    若如此,更是不可留公主活口!庫連暗下決心。



    “其實我們大首領並非真心實意與魏國和親,不過是為了穩住鄧艾而已,”庫連說道:“他無所謂娶不娶的。”



    “喔?”



    “咳!”庫連索性斷然開口:“用漢人的話講,他有斷袖之癖。”



    江離的臉登時紅到脖根,辟芷湊到江離耳邊問道:“什麽叫斷袖之癖?”江離用力踩了辟芷一腳,暗中偷偷指了指嵇承。



    此時的嵇承又羞又怒,雖絲毫不動聲色,默然看著劉淵與阿單庫連。但眼中已透出熊熊殺氣。馬隆趕忙若無其事地把嵇承擋住,不令阿單庫連注意到她。



    “喔……若如此,和親之事隻是走個過場?”劉淵問道。



    “沒錯,族人都不想他娶,其實他也不想娶,畏懼鄧艾攻過來,權宜之計而已。”



    劉淵點點頭。



    事情已經明晰起來:禿發樹機能有野心,但畏懼鄧艾不敢打;如果能與五部匈奴聯合起來,樹機能會率領鮮卑侵入中原,甚至隻要鄧艾出兵伐蜀,樹機能都會聯合各部落撲向西涼。



    至於和親,不過是洛陽政權的一廂情願而已。樹機能擺出姿態同意和親,但並不影響他對中原的覬覦。更何況他壓根對女人沒興趣,郭太後口中的要嵇承俘獲樹機能的心,幫她顛覆司馬政權,更是無稽之談。



    阿單庫連要安排手下送劉淵到禿發樹機能處,被劉淵拒絕。庫連心懷公主一事,草草敷衍一陣,便率軍士呼嘯而去。



    嵇承一言不發,埋頭向前走著,眾人沉默跟在身後。對嵇承來說,繼續前行已是毫無目的,但她不能停止腳步,一旦停下來,將會有更多愁緒洶湧而至,嵇承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她想把這寒風甩在身後,這怒火甩在身後。



    馬隆從身後跟上來,把嵇承攔住。



    “別再跑了,今夜安全了,找個避風地方且過了這一夜吧。”



    劉淵等人開始引火,嵇承坐在地上,牙齒咯咯作響,分不清是寒冷還是絕望的聲音。馬隆坐到她身邊。



    “這便是政治。”馬隆說道。



    嵇承垂頭不語。她心中了然自己是被郭太後所利用,她為了母親與弟弟不得不遠嫁這荒蠻之地,但到了這裏,卻發現她麵臨的境遇遠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凶險。內有鍾會一心置她於死地,外有鮮卑部落勾心鬥角,還未來得及見到樹機能,已險遭對方暗殺。眼下更是得知禿發樹機能對女人沒有興趣,如此一來,莫要提鼓動禿發樹機能提兵攻向長安為父報仇,就是自身這條性命,能撐多久還未可知。嵇承感覺整個天下都拋棄了自己,隻有自己守著父仇妄自坐著白日夢。



    思及此處,嵇承真想對著天空大哭或大笑一場。



    “你若不想再去鮮卑,可與我同行。我可找個地方讓你隱姓埋名躲藏起來。”馬隆低聲說道。



    “我又能跑到哪裏?”嵇承苦笑道:“我的母親與弟弟都在洛陽為質,即便我們欺騙朝廷說被山賊所害,可一路護送我的文將軍與張大人又怎麽辦?朝廷定會治他們的罪,反而為我所累。”



    馬隆盯著嵇承,微微一笑。



    “承兒,你遠超你的父親。”



    “喔?”



    “我所認識的嵇叔夜,是為了逃避責任而倉皇遁世之人。雖然世人評價他一生瀟灑不羈,但誰知他拋棄他該麵對的責任,四處遊山玩水。在承擔這一點上,你遠勝你的父親。”



    “世伯錯了,恰是這一點,我像父親。”



    “喔?”



    “世人都說嵇叔夜避世,但我心中明白,父親之所以遊蕩四方逃避政治,也是無奈之舉。純是為了我與母親、嵇紹的安全。父親本不善權謀,雖曾入仕一段時間,但guān chǎng上的種種爭鬥使他力不從心,一著不慎,不但自身難保,還會連累母親與我們,所以他選擇放下名利,又擔心朝中人對他不利,才選擇做一名狂人。逃開guān chǎng。”



    馬隆點點頭,撥動火堆。



    “可又能逃到哪去……”



    嵇承悲戚道。馬隆此時臉被篝火映得通紅,眯著眼睛盯著火光發呆。



    “世伯,我第一次出門,便發現無路可退。世間可有兩全之法,讓我有個容身之所?”



    馬隆沒有回答嵇承,長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