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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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府內宅,賈母上院。

    榮慶堂。

    經過一個大年的熱鬧喧囂,即使再奢華富貴,眾人也是疲倦了。

    賈母也不例外。

    到了她這個年紀和地位,能讓她不自在的事已經不多。

    原本賈赦還準備大肆操辦一場壽宴,卻被她直接否了。

    過壽這種大喜事,是享福受用的,不是禮來禮去遭罪的。

    因此今日能進內宅賀壽的,除卻賈族一些近支親族外,就是幾家至親的內眷。

    如此,賈母反而自在些。

    這會兒子雖然有不少客人坐於廳內,可賈母老封君還是舒坦的歪躺在高台軟榻上的錦靠上。

    由鴛鴦拿著美人錘輕輕服侍著。

    隻有哪家王府侯門的管事媳婦來送賀禮當麵見禮時,才稍微直起身來說兩句話。

    所幸尋常門第的人並無資格來見,能進來的統不過三五家,並不為甚。

    王夫人、邢夫人在高台一旁的楠椅上陪客,又有王子騰夫人李氏、史家史鼎夫人朱氏、史鼐夫人趙氏等姻親坐於另一側說話相陪。

    俱是晚輩。

    高台周遭,有隔壁寧府賈珍媳婦尤氏和兒媳秦氏,又榮府長孫媳婦李紈三人侍立。

    榮國近支婁氏,東胡同賈璜妻金氏等族內女眷坐於堂下東側交椅,賈家姊妹們則坐在西側交椅上。

    皆衣著光鮮,珠翠照人。

    滿堂香氣如氳。

    因還要操持前麵的宴席,所以這會兒子最會來事的王熙鳳反倒不在。

    不過雖沒了她這個活躍氛圍的,卻也不妨事。

    一屋子都是後輩,說著奉承漂亮話。

    又有賴嬤嬤、胡嬤嬤等幾個年老體麵的老嬤嬤坐於榻前小杌子上說古,道些家長裏短,回憶往事,賈母極為受用。

    不過看到從外麵走進一丫頭來,雖非別家來請安的媳婦,賈母卻坐了起來,語氣有些急,問道:“前麵如何了?”

    來人高挑身材容長臉,相貌不俗,一身丫鬟打扮,正是寶玉身邊第一得用的丫頭襲人。

    她屈膝答道:“回老太太話,寶二爺和琮三爺陪著老爺在向南大廳候客。

    老爺出了些題考校寶二爺和琮三爺,二爺答的不如意,老爺不大喜歡,不過……”

    襲人的一番話未說盡,賈母和王夫人都露出了擔憂的麵色。

    她們都知道今日賈政要宴請工部衙門的官兒來府上,若是寶玉在這個時候給賈政丟了顏麵,那後果就不是罵兩句就能擺平的了。

    怕是要上好一頓家法!

    而且在外人麵前給大人丟了臉子,連賈母都不好護著。

    見此情形,邢夫人趁機冷哼一聲,道:“寶玉是個穩重本分的哥兒,懂事知禮。

    哪像那個混帳,隻會在二老爺跟前討巧賣乖,故作張揚!”

    聽她這般說,饒是賈母王夫人知道她不存好意,可心裏到底不舒服起來。

    下麵的金氏也賠笑道:“大太太說的極是呢,闔族上下誰不讚寶兄弟一聲好?

    人長的齊整不說,還孝順知禮!

    連我這樣的,他見麵都笑著叫一聲嫂子……”

    賈母王夫人聞言麵色稍霽,賈母笑道:“這話倒是好笑,他見了你不叫嫂子叫什麽?”

    金氏忙道:“老太太,我說的可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寶兄弟知禮不輕狂,不仗著身份尊貴就小覷我們這樣的,真真難得!

    不像有些人,身份比不得寶兄弟,卻驕狂的目中無人。

    讀了那麽點書,就知道處處顯擺!”

    賈母王夫人都是豪門出身,內宅女人之間的陰私見了不知多少。

    哪裏會看不出金氏在說哪個?

    隻當初賈琮和金氏侄兒金榮的恩怨惹出了多少麻煩……

    這會兒她這樣說,盡管是在討好兩人,可兩人對她的感觀還是迅速降低。

    論借刀殺人、落井下石的手段,賈母和王夫人怕是能當她祖宗!

    拿誰當傻子哄嗎?

    她們這樣的人,最討厭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之輩。

    連一旁王子騰妻李氏和史家妯娌聽了,都暗自好笑。

    真真上不得台麵……

    賈母沒有接話,麵色上也淡了下去,看向襲人道:“你剛才的話未說盡,不過什麽?”

    襲人先不著痕跡的看了眼麵色訕訕的金氏,而後道:“不過琮三爺對老爺道,二爺有一項極了得的學問,他沒有。

    日後若二爺得閑,他想請二爺教他呢。”

    賈母和王夫人聞言麵麵相覷,眉頭都皺了起來。

    她們都想不出,這賈琮到底是什麽意思。

    又有些擔憂,賈琮該不會真的腦袋發昏了吧……

    他敢給寶玉挖坑下套?

    他若真迷了心了做下這等事來,那他往後的日子“好”可就海了去了……

    王夫人不疾不徐問道:“琮哥兒說的是什麽啊?”

    襲人道:“太太,琮三爺說,二爺的韻詩作的極好,他遠遠不如。

    日後科場上,要考經義、韻詩和策論,可他的韻詩如今連門還未入。

    所以極敬服二爺作詩的學問。

    老爺聽了後果然就不惱了,許是老爺也知道二爺的詩作的好,還讓二爺和琮三爺日後相互扶持著學習呢。”

    這後麵的話,自然是襲人自己加的戲……

    倒不是為了賈琮,而是更好的捧賈寶玉。

    聽聞此言,賈母和王夫人都放下心來,鬆了口氣。

    暗道賈琮知道本分……

    王夫人又有些納罕道:“不是說琮哥兒的學問極好麽?連老國公都喜歡,怎地還不會作詩了?”

    她看向身旁的李紈。

    李紈雖沒什麽學識,但其父卻是前國子監祭酒,亦是文壇大家。

    在王夫人想來,李紈當有些見識才是。

    李紈想了想,輕聲笑道:“太太,做經義文章和作詩又不同。

    古人那麽多秀才進士,可能作出好詩的卻沒幾個。

    寫好詩要有靈性,不比那做死文章的。”

    這番話怕是李紈最超長發揮的一次,聽的王夫人連連點頭。

    她並不在意賈寶玉能不能考上秀才進士,日後寶玉若想做官,自有他做的,哪裏還需要像寒家子那樣苦熬?

    所以考中秀才進士自然是錦上添花,考不中也沒多大的相幹……

    可她喜歡聽旁人說寶玉有靈性,在她看來,那確實比隻會讀死書強多了。

    隻是到底大家子出身,不會膚淺的喜形於色,王夫人淡淡笑道:“也不能這般說,各有各的好。

    老爺就極喜歡琮哥兒做的經義學問……

    既然老爺說了讓他們相互為師,那日後就該如此。

    論起來,琮哥兒比寶玉還大一些。”

    賈母聞言,滿意的看了王夫人一眼。

    她雖不喜王夫人木頭人一樣的風格,可對她的大氣還是欣賞的。

    尋日裏對待庶女、侄女都極好,不似大房扣扣索索的……

    其她人也都誠服的看向王夫人,這話說的體麵,值得學習。

    唯有那邢夫人和金氏慪個半死,可這會兒見賈母都在頷首點頭,哪個還敢多言?

    又聽賈母對襲人道:“你再去前麵瞧瞧,若是老爺管的緊,就說我喊寶玉有事吩咐。今兒是好日子,可不許唬壞了他!”

    襲人聞言一笑,領命前去。

    ……

    儀門外,向南大廳。

    今日第一個前來祝壽的賓客,並非是賈政工部衙門的同僚,而是他的門生,傅試。

    如今官拜順天府通判,雖隻正六品,但順天府為京兆府,因此權勢不凡。

    此人三十歲上下,相貌周正,姿態儒雅。

    隻是在賈琮看來,此人眼睛白多黑少,目光不定,眼底深處,總有那麽一抹諂媚輕狂之色……

    他是知道此人的,素來趨奉賈政,拜為門生。

    賈政也待他不薄……

    “吉甫,此亦吾家子弟。”

    幾廂見禮後,賈政麵帶笑容的將賈琮介紹給傅試,之前寶玉已經與他見過禮。

    賈琮規矩行禮,道:“賈琮見過傅大人。”

    “哦?”

    傅試聽聞賈琮之名,眼睛微微一眯,卻不耽誤口中言:“快快請起,世兄太過多禮!”

    待賈琮重新直起腰身後,傅試細細打量一番後,對賈政“驚歎”道:“不想恩師家中又有如此出眾子弟,恩師一門,當真人才濟濟啊!”

    這話賈政極喜歡聽,不過還是自謙道:“他們還小,當不起誇讚太甚。

    不過吉甫啊,我這侄兒與其他別個不同。

    他是立誌要走舉業正途的,連先前牖民先生見之,都大讚其誌。

    日後他若上門請教,你這做師兄的,還要幫襯一二。”

    又對賈琮道:“你不是說還未學作詩麽?你這位師兄,於五言八韻試帖詩一道,頗有心得。

    琮兒當虛心請教才是。”

    賈琮聞言,心裏苦笑不已。

    賈政人是不錯,可就是眼神實在不好。

    連他都能看得出傅試對他的輕視和敷衍,誇口時的浮誇,賈政竟當了真……

    賈琮都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隻是不管如何都不能在賈政麵前失禮,也不好負了他的善意,賈琮隻好再度對傅試揖禮道:“琮,請大人不吝指點。”

    “誒,世兄快快起身,萬莫多禮。

    有恩師在,哪有我這個做師兄的指點的份?

    況且恩師身邊的幾位老先生亦俱是此道高才,不信你看看寶玉……”

    說著,極圓潤的就將話題引到了賈寶玉身上,對賈政道:“恩師許是不知,賈家寶二爺作的好詩,我在家裏都聽說了。

    學生那妹子除女紅外,最好詩文。

    常央外麵的人打聽有什麽好詩,倒將寶玉的詩尋去了好些。”

    賈政到底不完全糊塗,見傅試如此,便知他對賈琮看不上眼,心有輕忽乃至鄙棄。

    想來是因為賈琮的出身……

    賈政倒不怨傅試,世人多重嫡庶,更何況賈琮這種情況?

    其實若非當日孔傳禎的看重點評,後來又有書信提及,賈政自己怕也會和傅試這些人一般……

    隻是到底遺憾,也無奈。

    看了眼麵色淡淡,垂著眼簾但腰身挺立的賈琮,賈政心裏一歎。

    連他的門生傅試都這樣敷衍,其他人的情況又能好多少?

    若是今日有他張目,賈琮的身份都不能被士林認可,那往後……

    怕更是寸步難行,無立錐之地。

    念及此,賈政眼中浮現出一抹憂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