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若能那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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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陳家寧對林輕語的那個裝鬼計劃很有興趣,但最終並沒趕上。

    去的路上,他接到阿德一個電話,便尋了個借口急匆匆趕回邢天航的公寓。

    阿德一個人在廳裏,手足無措,滿屋亂轉。

    陳家寧忙說:“怎麽了?他人呢?”

    阿德說:“路上就不太好,還吐了血,回來後一個人進了房間,還鎖了門。”

    “吐血可大可小,如果隻是支氣管破裂,問題不是很大。可他為何要鎖門?”

    “不曉得,先生臉色嚇人,我並不敢多問。”阿德老實說。

    “這有什麽不敢的!等下林小姐回來,一樣瞞不住。”陳家寧懟了他一句,突然想到邵澤平曾對他說過邢天航過量注射嗎啡的事,心頭驀地一緊。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樓上臥室,用力打門,“天航,天航,你幹什麽,你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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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漸漸亮了,但邢天航拉了窗簾,並感受不到外麵的晨光。

    他坐在完全的黑暗裏。

    就在這暗裏,手機屏不停亮起,那是微博的更新提示。炸爺發的那條博文猶如九天轟雷,將整個南陽炸得沸沸揚揚,截止目前,兩個小時內轉發量就已超過了三百萬。

    秦嵐宇和顧新更是第一時間趕到協和醫院,拍到了病房內剛剛蘇醒的市委書記馮年凱。他頭上纏著繃帶,麵部浮腫,但確確實實是那個常常登上南陽頭條,指點未來發展方向、慰問基層勞模的麵孔沒錯。

    秦嵐宇經這兩年磨練,已被逼得反應極快,字字珠璣,如果沒有意外,這篇新聞應該能趕在被封殺前印製出來,在上班族進地鐵前,人手一份地在路上看。

    縱炸爺和秦嵐宇在用詞間諸多避諱,除了馮年凱外,那個美豔女總裁和盛怒之下出手傷人的未婚夫並沒有指名道姓,但聰明的讀者大概也都能猜到,能在越江大橋廢墟上屹立不倒,如今還得政府青眼有加的地產王國,究竟姓甚名誰。

    鬱小凡和鬱豐,再不能與他邢天航匹敵。

    這就是他要的。

    全部達到,甚至比預期的更好。

    胸口是被撕裂般疼痛。

    邢天航弓在地上,又猛烈地咳起來。本來就是連平靜呼吸都會有抽痛的肺部,在如此劇咳下,像是一片片都要震碎了。大股的腥甜衝上喉嚨,爭先恐後地往外湧。

    手機的提示音不合時宜地響著,告訴他鬱豐已經土崩瓦解,甚至有不少留言點評,說同樣是地產巨頭,正天集團便是以實力為南陽的建設添磚加瓦,這才是現代社會該大力弘揚的經濟模式。

    而另有不少人,不曉得是不是炸爺的水軍,更畫蛇添足地說,正天總裁人如其名,一身正氣,為人磊落,這才是經世濟民,管乾理坤之楷模。

    邢天航慘笑,突然身子一挺,猛地嘔出一大口鮮血。

    無恥!寫的人無恥,做的人更無恥!

    他心裏痛罵著,顫顫地站起來,黑暗中抓起那隻討厭的手機,看也不看便用力地扔了出去。

    嘩啦啦一聲,像是砸到了什麽玻璃類的東西。

    是那些鏡框吧。

    小語搬過來後,就將兩人的合影,還有和歡歡一起的照片都衝印了出來,裝了鏡框放在各個房間,說任何時候,走到哪個房間,都能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

    嗬嗬,小語,你還不曉得原來我是這麽卑鄙無恥的人吧?

    打垮鬱豐,揭露馮年凱,還能令我爸傷心——一箭三雕,我便是這麽惡劣的人。

    惡劣到根本配不起你的善良。

    喉中是濃烈的血腥味,連番不斷的劇咳連帶著五髒六腑都抽搐起來,腦中一陣陣的,那陰魂不散的頭痛似乎又要發作。

    他已經無力站起,隻是跪在地上,捂著胸口,慢慢朝床邊爬去。

    打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那隻盒子,再取出一次性針筒。手心全是冷汗,他便熟練地用牙咬開了包裝,撩起左臂衣袖。

    質地高級的襯衣下,那條手臂蒼白而優美,隻是靜脈上無數針眼,看來觸目驚心。

    就像他,徒有一副道貌岸然的皮囊,內裏早腐朽蝕骨。

    左右是個爛人,沒什麽好掙紮的。

    小語對我失望又怎樣,早點認清我是這樣的人,對她也許是種解脫。至少,在分別時,不至太傷心。

    他的量已經很大,注射完一支,便接著第二支,直到不知是三支還是四支以後,他急劇起伏的胸膛才平靜下來。

    手一鬆,針筒便掉在地上。

    他已經毫無知覺。全身肌肉先是莫名地緊抽了一陣,隨即便完全失去力氣,連手指都不能動一動,整個身體像塊死肉,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不曉得是不是注射太過頻繁,身體都有了免疫,這次卻沒能昏迷。

    他本來希望可以立即昏迷的。

    在麻木渾然裏,先躲一陣再說。這個世界一片惡臭,早令他厭憎,就連他自己都那麽嫌棄自己。

    唯一的美好,隻有小語。

    他無望地躺在地上,漸漸不再感覺到身體上的痛苦,確切說,他已經連身體都感覺不到了。

    思維漫無邊際,沒有任何邏輯。

    他一會兒覺得自己回到了兒時,和林莫言一起在操場上打球,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熱得渾身冒汗,將校服都脫了,每一次漂亮的三分投籃,都有老師和同學鼓掌叫好。

    一會兒又仿佛是深冬臘月,他騎著腳踏車去替外婆買烘焙食材,小語吵著要一起去。他頂著風,將外套脫了裹在她身上,她仍舊是冷,緊緊地抱住他身子。

    再然後,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婚禮。

    在一個很一般的酒店裏,就像南陽每天要進行的成百上千場婚禮一樣,婚宴現場布置得繁瑣而土氣,他和小語亦穿著很傻但喜氣洋洋的禮服。

    主持人念著網上一搜一大把的祝辭,指揮著兩個新人進場,倒香檳,交換戒指。

    父親和母親都是普通人,花了半輩積蓄為他張羅婚事,此刻木訥地上台,看著手稿結結巴巴發表感言,卻在擁抱他們的那一刻真情流露,淚濕衣襟。

    朋友們都為他祝福,拍了吻新娘的照片發朋友圈,說祝福我的好兄弟脫單成功,從此加入“你煮飯、我洗碗”一族。

    如果能那樣活著就好了。邢天航想。

    頂燈“啪”的被打開,恍惚中,他看到林輕語的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