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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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宋卿好都**,在船上洗個澡換身衣裳,再出來俱是男相打扮。

    但她比之前在宮內還要瘦,男子衣物掛在她身上顯得特別空蕩蕩。船頭昏燈下,三哥狹長的眼一閃,旋即從舵上捏根繩子,旁若無人地替她將腰身又緊了緊。

    我隱約覺得他倆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發生過,譬如先前關於初吻的話題,宋卿好就打著哈哈,趕在我發問前將我拉進了船艙。

    京師有個禦碼頭,專供天子與皇子皇女們使用。

    從禦碼頭上岸走不多幾裏,便是距離最近的夜宵街。

    入夜後的上京比白日還熱鬧,街兩邊的吆喝更是風生水起。

    一家打著回紇旗幟的臘粉湯小店前,宋卿好津津有味吸著湯裏的細粉,若無其事回答三哥的問題。

    “1我沒功夫招惹誰,是你弟先來招我的。”

    “2我承認偷玉佩的行為很不恥但並不覺得抱歉,畢竟比起你們家對我做的,這點小事連零頭都算不上了。”

    “3”她抬頭看看我,“你該不是餓了幾頓出宮的?”

    我這才很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抹抹嘴角,企圖維持公主該有的端莊,“主要……味道還行。”

    宋卿好開心起來連眉毛都會笑,兩輪小小的新月形狀,高聳的男兒發髻看過去真有些颯爽英姿。

    這家店在夜市街最末,生意不怎麽樣,銀子倒收得不少,有點兒逮著一個賺兩個的意思。店老板是個回紇老太太,兒子不太爭氣,沒日沒夜泡在賭坊裏,氣得老太太一邊往鍋裏加高湯一邊用回紇語開罵。我聽懂了幾句,大意是些雞零狗碎的市井話。

    宋卿好似乎也聽得懂,臨結賬時一聲不吭留了雙倍銀子在桌上。

    我聽聞她現在經濟狀況不太好,忍不住隱晦勸道:“有些事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比較好。”她卻道:“你隻見我開雙倍價錢,沒見老太太給我們的分量也是雙倍嗎。”

    這一提醒,似乎我們桌的分量是比別人多,宋卿好和老太太之間雖從沒搭過話,卻早就心照不宣。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怎麽定義這感覺。但我總覺得,我們心心念念想看見的理想天下,大約就是這模樣。

    你來我往。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由此不難看出,宋卿好是臘粉店的常客。

    雖然洋務堂為學子設有免費食堂,宋卿好卻鮮少在裏麵吃,說難以下咽。至於在外邊胡吃海喝的錢,是她自己掙的。

    她仗著十八般武藝都會點,收了幾個富商的小孩教他們畫西洋畫,誰叫如今有兩個錢子兒的人物都愛繃麵子。

    “我兒畫的可是西洋玩意。”

    說出去多拉風啊,也就不管這個宋卿好是造反的還是沒造反的,反正會教就行。

    當然,富商們給的學費也是不菲。

    但通常金元寶落到宋卿好手裏,不出多久便成了碎銀兩,大頭的全用在了吃穿上。這就意味著,哪怕她從祖墳裏沒挖出什麽好東西,那日洋務堂聚會她也不會丟臉,存底多得很。

    因宋卿好無論身處何境地都不願虧待自己的個性,她收入再多,一到月末就入不敷出的確正常。所以,當初她說學不會節儉這句話,是我誤會了——

    她真的對銀子沒概念。

    哪怕到現在。

    不過,緊接著,我的三觀又被她顛覆了。

    臘粉湯小店因在鬧街最後方,靠近城門,一路往回走時遇見不少上京來尋親的難民。

    難民幾乎都是被邊境戰爭鬧的,上了京又發現根本沒親人的聯係方式,隻好在街頭風餐露宿,中間還夾著個賣身葬父母的。

    小姑娘很水靈,看上去比我們小不了多少,賣身原因也寫得明明白白,說爹娘死於戰爭瘟疫,本想上京醫治,豈料剛到城門就雙雙去世。

    我瞧著可憐,攤手向三哥要銀子要遞給小姑娘,卻被宋卿好攔下。

    “何必呢?杯水車薪。”

    少女一雙幹淨漂亮的眼睛看著我,“她即便用這些銀子葬了父母,將來日子也不好過。”

    而後拉我繼續向前,忽略小姑娘從期望到失望的神色。

    我耿耿於懷那小姑娘的表情,宋卿好看上去倒是挺開心,瞧瞧這摸摸那,最後買了三隻清香甘甜的橘子,我們一人一隻。

    橘子這東西我自小不愛吃,包括鮑魚海鮮螃蟹等等,因為嫌剝核去殼什麽的太麻煩。

    三哥知道我的毛病,可見我麵對宋卿好的美意盛情難卻,幹脆替我接過,悉心剝掉橘子的皮和衣。

    末了又將手伸到宋卿好麵前,完全沒架子:“要幫忙嗎?”

    誰知宋卿好竟拒絕,“算了吧殿下,”

    她輕輕巧巧自己掰開橘子,扔一瓣橘肉進嘴裏,靈動的眼珠子轉啊轉:“要是習慣有人代勞這些事就不好了。畢竟公主成日都有奴才伺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至於我,可沒閑錢再去請個丫頭。”

    三哥“哦”一聲收了手,麵上閃過一絲促狹笑容,轉身吩咐近衛:“你回頭將方才賣身葬父那小姑娘買下,送到洋務堂寢爐吧。”

    “是。”

    洋務堂寢爐,不就宋卿好住的地方?

    我正驚愕話題怎麽轉這樣快,抬眼卻見宋卿好並不打算拒絕,隻斂容頷首:“謝殿下恩典。”

    原來她不要我給銀兩救濟,是意欲買下對方。關鍵,還要三哥來當這冤大頭。

    不得不承認,宋卿好見縫插針的本事太厲害,小小年紀好似能看破人心,步步盡在掌握之間。我生在皇家,行事被迫要留個心眼。可若我的那些能被稱作心眼,那她這絕對是教科書式的宮鬥範本。

    不過萬事講究你情我願。

    有人出招,得有人懂接招。有人願打,也得有人願挨。

    至少我看三哥這一棒挨得很心甘情願。

    後來,應文還沒打消要治宋卿好的念頭時,還特意從近衛那裏打聽了下她和三哥的關係。

    近衛想了想說:“具體進展到哪步屬下不清楚,反正三殿下替那反賊添了個丫鬟。”

    應文一聽,眼前倏黑,隻好悻悻然作罷。

    而有的念頭,我也從沒改變過,譬如覺得他倆太適合。

    若宋家沒發生變故,宋卿好必定是個好王妃,也會是三哥的得力助手。奈何如今兩人中間隔著世仇,今生已不可能再有什麽好結果,這些話我便隻好封於心底,再沒說。

    那夜走了很長一截路,我被來來往往的人潮擠得昏昏沉沉,周身都熱,遂開口嘟囔了幾句。

    宋卿好抬手探我的臉,發現溫度不尋常,才知我是落水後染了熱病。

    聽說沒怎麽生過病的人,病一來如山倒,恰巧我就是這樣的體質。

    三哥封王後在宮內有寢殿,宮外也有王府。可他這座王府修得與世隔絕,要乘船渡過禦碼頭,上了岸才得見曲徑通幽,我們折騰好半天總算抵達。

    太醫來看了病開了藥,我吃下去卻不見好轉,溫度攀升更厲害。

    後半夜,我的腸胃被灼燒得開始難受吐酸,大滴大滴熱汗直往外滲。

    宋卿好思慮片刻,二話沒說起身,向身邊手足無措的婢子低語了什麽。而後那婢子喚來另一個婢子,一個接一個往下傳話,緊接著最近那個輔助宋卿好,將我半抱起在懷。

    太醫還在門外候著,見我沒好,三哥難得發了飆,一把年紀的人,半夜三更跪在外頭大氣不敢喘。

    現下見我如此難受宋卿好還要動我,那人更是嚴肅,與之前要幫她剝桔子的仿佛不是同一個,“你做什麽?”

    少女看都不看他,再三穩住我癱軟下滑的身體,抽空道:“我有土方。”

    “什麽土方?可經過guān fāng……”

    宋卿好手腳忙不過來,又覺得吵,總算給他個眼神,輕輕說了兩字:“滾蛋。”

    我迷迷糊糊聽見她的號令,下刻便覺得房間裏殺氣騰騰。男子額角青筋直跳,是我沒見過的冷眼:“刁民,有膽再說一遍。”

    宋卿好就真重複了,“滾蛋,有問題嗎?”

    說完,王府婢女拿著一隻雞蛋一隻銀手鐲跑進內屋,氣喘籲籲遞給宋卿好:“這、這可以嗎?”

    原來是丁氏生前自創的偏方,叫滾蛋。

    用煮熟的雞蛋套著銀圈子,在發病者腦袋上滾半個時辰,吸出寒氣和熱。以前宋卿好與我是一樣的體質,有點風寒就跟回爐重造似地,久而久之丁氏的手法她也學會了。

    突然我很想用力支起腦袋,看看三哥的表情,估計一臉“刀都拔-出來了,你給我說這個”的鬱悶。

    往常都是他取笑我,好不容易抓著機會看他無語凝噎,不要太開懷。

    宋卿好呢,之前也栽他手裏好幾次,什麽《廣陵散》曲子、給皇室做長工、鬥武等等,一條一目她都記著呢,此刻想來也是故意的。

    見主子難得抿緊唇,表情風雨欲來,近衛趕緊捅了捅宋卿好,要她收拾爛攤子。

    少女這才汪汪抬頭看那人一眼,揚了揚手裏的銀圈和雞蛋問:“殿下要一起滾嗎?”

    男子硬著頭皮笑,“滾蛋就算了。”

    又堪堪往前進兩步,呼吸大半吐在她臉上。

    “以後滾其他的,可以邀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