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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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卿好較勁的功夫厲害,三哥也不是吃素的。

    兩人在我這個病者耳邊你來我往,加上宋卿好不輕不重的àn mó手法,跟催眠**似地終叫我昏昏睡去。

    翌日醒來,發現自己被裹成一條攏在被子裏,出了大汗,身上黏黏的,意識卻神清氣爽。

    三哥的近衛無忌聽見響動,和婢女一起進來查看我情況,順便告知三哥被父皇臨時召進宮中商事。

    我見他眼窩都凹下去了,勉力端著劍,臉青白黑,有點不忍:“該不會害你守了整晚……”

    無忌嗬嗬笑,衝我搖頭,抑揚頓挫的語氣:“守衛公主整晚算什麽?”

    聽那二人鬥了整晚才算真本事。

    “您能理解嗎?本以為主子惜字如金奈何他突然變話癆,然後,我還不敢置喙。”

    他的心塞不是沒道理。

    平常瞧著我這三哥溫溫和和誰都能接近,實際不好商量的很,沒意義的話題總三言兩語便將人打發了。他能與宋卿好鬥整晚,也算她的本事。

    事後三哥解釋,能招架他十餘來回的人不多,何況還是個女子,自然上了點心。

    我太陽穴隱隱跳了跳,腦中警鈴大作——

    要糟。

    迄今為止,我還沒見哪個姑娘被他上了點心又沒弄到手。因為在任何想得到的東西麵前,他都特別舍得下功夫。

    他曾經喜歡過的瓊華樓小花魁,最初也是拒絕他的。

    就我所知的青樓女子分兩種,一種是見到達官貴人就拚命爬上對方的床,一種稍微會審時度勢,知道對方身份尊貴反敬而遠之。

    說白了,誰想終生都呆在青樓享一時的榮華富貴。女子貌短,終有年老色衰那天。比起明知那人高不可攀不能給自己未來,幹脆尋個願意為愛與家裏翻臉的男子,即便當個小妾,至少餘生有了倚靠,豈不更聰明些。

    小花魁便屬於後者。

    但小花魁越避嫌,三哥反而越覺有趣。她要的給,不要的也給,還總找由頭帶著她招搖過市,卻就是克製有禮不碰她。

    有日小花魁的手被bǐ shǒu劃了條口子,他就下令把瓊華樓附近的bǐ shǒu全買來給熔了,做成一大片銀地,鋪陳於小花魁的房間,光腳踩在上麵又涼又細膩。

    小花魁哪享受過這樣被捧在手心的待遇,當即一顆心發軟,委婉地要無忌轉告三哥,“賤妾備了酒菜在此恭候,叩謝殿下恩寵。”朱唇點一顆櫻桃,美目流出光。

    可到了深夜,三哥還沒赴約。

    小花魁仗著有點姿色與才技傍身,與老鴇協談隻賣藝,算入世未深。三哥這招以退為進的把戲叫她一邊等待一邊暗自神傷,哪個環節出了錯?莫不是自己拿喬太過惹他不高興了?

    左思右想越發不是滋味,幹脆隨便梳洗一下要去王府尋人。

    豈料月扇門剛開,男子四平八穩站在門口,像等了許久,著白衣綰玉冠衝她笑,“就要看你多久才肯親自來請本王。”

    信手拈來的打情罵俏,像她要是不開門,他就永遠站在那裏等她一樣。

    小花魁頭腦一熱,露水夫妻也罷,前程未知亦可,統統拋諸腦後,心甘情願撲進那身白衣,尋著薄唇吻上去。

    接著那片銀地還真派上了用場。

    整夜的顛-鸞倒-鳳,無忌守在門口,尷尬地聽了一晚上冰與火之歌。

    “卻也不及昨夜聽他倆鬥嘴難受。”

    主要沒見過宋卿好這樣不認輸的,無忌說:“宋姑娘那人吧,大事看著挺心寬,偏偏小事記仇得很,贏了嘴皮子又如何呢?”

    我腦子已然清明,心想她才不是心寬,她就是記仇。

    至於大事上看著不記仇,不過是她還沒尋著機會罷了。在無能為力之前,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

    我出宮本就是要見識紅塵的,一場病好下來自然想動動。

    可衣整完畢往外走時,卻被無忌的下屬攔著,表情戰戰兢兢:“公主去哪兒?無大人吩咐過,不得屬下們離開公主半步,直到他梳洗回來。”

    我走近拍拍那人的肩膀,鎮定問:“無大人聽誰吩咐?”

    小侍衛愣了愣,”三、三殿下?”

    我一臉孺子可教,“那你們應該知道,三殿下是聽我吩咐的。”

    幾rén miàn麵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覺得好像……沒毛病,糾糾結結地看我遠走。

    乘船出了禦碼頭,快至正午。

    客棧酒樓肉香飄飄,販賣各種糕點的小販絡繹不絕,其中最熱鬧的卻是一家絲綢成衣店,幾名女子為了爭搶一件衣裳打了起來。

    稍顯彪悍的那位背後跟著兩個惡兮兮的男丁,張牙舞爪指著腳邊的女子二說,“就憑你也配穿霓虹錦?”

    女子二粗布麻衣,似乎來自普通人家,被男丁踢了一腳疼得臉慘白。還沒說話,門口走進女子三,冷漠冷樣地瞧了女子一和女子二各幾眼,從鼻孔哼出聲:“這年頭,野-雞都想裝鳳凰。”

    成衣店老板見她來,殷勤地搶過霓虹錦遞過去,“全是按照xiǎo jiě意思做的。衫、襖、襦統統南北朝款式,連顏色都是千調萬濾,定然不比那勞什子宋卿好的差。”

    因為熟悉的名字,我特意又聽了一耳朵,才知洋務堂聚會那日,宋卿好那驚鴻一麵,導致各個世家公子回去都茶不思飯不想。

    少女初學嚴妝,身材如描似削,顧盼間羞雲怯雨。乃至她生氣憤而離開時,翩翩紅袖襯著韶顏雅容,都是不經意的風情,為京師眾人樂道。

    更有的公子哥兒,明明已娶妻,依舊陰著陽著找機會接近對方,引得夫人們結成團抵製狐媚子宋卿好。但她們這頭恨宋卿好入骨,那頭卻做盡東施效顰之事,爭相去綢緞莊定製少女當日所著成衣樣式,叫市麵上的紅色綢緞價格翻了好幾番。這番盛況,還是五代十國期才有過一次。

    然宋卿好那身豈是輕易能模仿的?光衣料子,在魏晉時已絕了,非此緞染不出此色。

    提到宋卿好,我忽然想去尋她,發現自個兒逛著沒意思。

    重點是,我平常沒什麽用銀兩的地方,第一次單獨出行以至於忘記攜帶。如果返回王府,壓根別想再從無忌眼皮子底下溜,隻能找宋卿好求救。

    京師交通比其他偏遠地區發達,不僅水路暢通,陸路也興起了許多代步方式。稍微富貴的人家自己有轎子和馬匹,普通人家平常出入皆靠馬車。

    聽說馬車行也有馬車行的規矩。稍微有點資曆的老馬夫們站穩了腳,便習慣性聯合其他馬夫欺負新進的。

    譬如某段路至某段路隻能他去,因為那兒都是富人區,偶然撿幾個生意,足夠歇業好幾天。

    再譬如新馬夫若僭越,必須上繳多少比例的“撫慰費”。

    除去這些,還有更多衍生問題。

    京師大道原是為了策馬馳騁才修建得如此寬闊。豈料馬車橫行後,事故頻頻發生,因馬夫們總在人群多的地方招攬生意,甚至久候不走,一來二去,京師衙門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案子真是煩不勝煩。

    三哥曾向父皇提過此類現象,後來才由他傳令,專設了一個部門取名京交司,負責整頓不合規矩的馬車與馬夫,嚴重違法者將麵臨罰銀或入牢。

    但誰能告訴我,為何馬夫見著我就匆匆跑過,恨不得淩波微步衝刺,壓根沒停下的意思。

    好在焦急的不止我,我身後不遠處有個年輕男子,也在那兒站了很久的樣子。

    為了探聽消息,我遂仗著自己男兒扮相,後退幾大步與對方搭訕,連長相都沒看清:“兄台可覺得奇怪?今日的馬夫們好像都不願賺銀子似地。”

    那人仿佛“嗯”了一聲,說話冷冷淡淡,“離我遠點就正常了。”

    “哈?”

    我這才認真回頭瞧,發現他根本不是等馬車的顧客,而是在這裏執勤的京交司侍衛。那周身玄黑zhì fú,襯得本就寡淡的麵容越發冷。

    回頭打量時,我高聳的發髻擋了點男子視線。他不假思索扶住我的臉往一旁偏了偏,薄繭大掌被正午的太陽暖過後更加熾熱,燙得我的臉幾乎充血通紅。

    後來宋卿好說我沒出息,被個小侍衛搞得魂不守舍。

    我撐著下巴花癡道:“宮中侍衛千千萬,但肯為我掏銀子的就那麽一個。”

    宋卿好極古怪笑,“確定掏銀子了嗎?”

    ……

    實則那日,我離男子甚遠後,還是沒順利坐到馬車,因為上馬前就要付銀子。

    “你看這指環相抵行麽?”

    “誰知道這玩意兒真假!”

    烈陽下的我開始崩潰,覺得獨自在宮外生活太難了,真的太難了,不由又有些佩服宋卿好,在哪兒都生龍活虎。

    無奈之下,我硬著頭皮倒回去找那京交司的,“兄台,行走江湖,山水總免不了相逢……”

    “說重點。”

    “咳、就,能不能借我點碎銀子,坐馬車?”

    聽我講明來意,他嘴角抽搐。

    “我也沒有。”

    於是很久以後,上京還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我們當今公主啊,愛上一個侍衛。

    可是呢,他真窮到了家。

    當氣氛陷入謎樣尷尬,男子聽見踢踢踏踏的聲音,順勢抬頭看向疾馳而過的馬夫,眉一簇喚對方:“停下。”

    馬夫很年輕,沒什麽經驗,但前輩都教他,京交司的欺善怕惡,老趁職務之便敲詐他們血汗錢,要是大道上遇見,自己又確定循規蹈矩了,模樣做凶狠點便可。

    於是小馬夫吞幾下口水,劈裏啪啦先發製人:“我怎麽了?犯什麽法了?你憑什麽要我停下,啊?京交司了不起啊!京交司也不能拿著雞毛當令箭欺負人!我規規矩矩什麽都沒做大家夥兒可瞧見的啊!”

    周圍看熱鬧的越來越多,急得小馬夫眼睛快發紅,吼一聲:“你到底想幹嘛?!”

    仗劍之人醞釀一會兒,平靜地吐出幾個字:“我想坐車。”

    “……”

    “能先賒賬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