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是她

字數:6018   加入書籤

A+A-




    “是啊很幹淨, 殿下不喜歡?賤妾馬上去補點胭脂。”

    宋卿好找著空子輕巧避開, 再也不敢惹他。

    至於養虎為患這說法, 不存在的。老早就說過,三哥喜歡將一切危險的東西安置在身邊,有助於他隨時保持警醒。

    況且, 老虎和老虎之間切磋誰的牙齒利,想想都叫人興-奮。

    王爺近衛不是誰都能當, 待遇自然亦和普通侍衛不一樣, 乃至於嬴子月跟著沾光,兩兄妹一起搬進了王府。

    為表歡迎,無忌這隻鐵公雞竟主動開口請嬴子期兄妹上酒樓。

    我問:“你們關係到了麽你就上趕著請客?”

    他義正言辭答:“沒有,劍法了得就行。”

    原來是打著套近乎的名義, 希望對方教個一招半式,順便打聽那把絕世好劍的來曆,真不愧是三哥教的。

    我想也未想脫口而出, “那我能跟著去混吃嗎?”

    無忌驚恐, “粗茶淡飯地,公主……”

    “我不嫌棄。”

    “但主子和下人一起……”

    “你想拒絕我?”

    “……屬下不敢。”

    這日三哥被父皇召進宮陪什麽使臣, 所以他倆才有大把空閑。我看宋卿好在王府待著無聊,將她也一同拉去了。但她全程都顯得意興闌珊,因為洋務堂發現的幾條織布女書, 上麵的文字有部分看不懂。

    想她名門出身滿腹經綸竟也有看不懂的玩意, 宋卿好很崩潰, 去酒樓的路上基本沒怎麽說話光顧著琢磨。

    直到入座, 小廝熱情地掃著抹布上前招呼。

    “客官,本店發明了幾樣新菜,要不要嚐嚐?”

    無忌麵不改色:“都有些什麽?”

    小廝一見,喲,貴客來了,胡天海地報一通。無忌一邊聽一邊點頭,頗有興趣的樣子。

    我不好意思敲詐下屬,開玩笑一句:“你發財了嗎?”

    無忌沒理,沉著氣聽小廝報完後道:“那就先來兩碟炸米粒兒吧。”

    宋卿好忍不住接我一句:“看來財還沒發。”

    嬴子月對名震京師的宋卿好饒有興趣,一直盯著她瞧。除了覺得她就是耐看外,聽她說話亦覺得有趣,遂撲哧笑出聲對我道,“宋姑娘與公主的關係想必很好,否則不會這樣默契。”

    我差點脫口而出是的,突然憶起她老氣我跟我過不去,立馬故作傲嬌:“並沒有。我們不過同住王府,認識而已。”

    宋卿好看不出什麽表情,指了指我對嬴子月講:“她說我們認識。”

    意思連認識都談不上。

    在和宋卿好的每次對陣中,我無疑是敗下陣來那個,當即耷拉嘴角鬱鬱寡歡。

    少女單手撐著下巴打量我,“喲,喲,敢情你還能哭出來不成?”

    無忌趁局勢尚能收拾前趕緊打圓場,“怎麽會,我們公主沒那麽小氣。”而後談起幾件兒時的事。

    無忌算三哥身邊唯一且最久的親信,他是當年張裕妃還在世時,就被家裏人送進宮做士兵當差的。張裕妃見他手腳靈活,便要了去給三哥練手。張裕妃慘死後,父皇心裏有愧,特旨允許無忌跟著三哥去陽歌。

    所以我們三人算一起長大的,是主仆,也是玩伴,於是無忌偶爾說話才敢沒大沒小。

    不過無忌說的幾件事我已經沒什麽印象了,隻依稀記得小馬駒事件。

    那是我八歲學騎馬摔腿後的日子。

    為了冷卻我心中對騎馬的狂熱,三哥吩咐人將我最愛的小馬駒放回了草原。為此我大哭一場,發誓再也不要和三哥說話,遑論他怎樣哄我都於事無補。

    三哥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比現今的心氣更高,也沒什麽耐心。見軟言儂語對我沒用,幹脆任我隨波逐流,“不可理喻。”

    他扔下這句話後離開我的寢殿,再沒進來過。

    那件事我過了好幾日終於冷靜,其中不乏母妃開導的緣故,說三哥也是為我著想雲雲。我想了想,也是,本欲與他講和,但苦於沒合適的機會。

    再見麵是母妃親自做了一桌拿手菜,要婢子去請三哥到正殿用膳。我當然也在被邀請之列,恰好與他同時抵達。我走在台階前方,他在後方,一前一後跟陌生人沒什麽區別。

    少年的嘴角微微翹著,白生生地、弧度很好看,眸子裏卻一派冷漠。

    我心想,啊,以後這個漂亮的少年會不會真不理我了?於是身體代替腦子先轉過去,昂著下巴沒話找話說:“你快點,我好餓。”

    台階下的人戒備盡失,微微仰頭看我。

    那時那日,我不理解他的神色。

    後來才知,是虧欠。

    他本是偶然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過客,我卻將他當成全部。

    興許這才是三哥後來寵我的原因。是他甘願冒風險,也要幫我給宋卿好一條活路的緣故。他覺得,欠我。

    “這麽說,公主馬術很爛囖?”

    嬴子月聽完這段插曲,正頭問我。得到肯定答複後她展顏,戳了戳一直惜字如金的嬴子期:“我哥雖然沒有殿下那般細膩,但做師傅倒是挺盡責的。我的馬術都是他一手教出來,想從馬背上摔下去都不行。”

    “這麽厲害?”我眼睛一亮,盯眼看嬴子期,“那嬴侍衛教我騎馬唄。”

    嬴子期伸手將嬴子月的指頭拎開,忽一笑,晃得我眼睛發顫,“給報酬嗎?”

    錢錢錢。

    他老談錢的用意,我自然明白。這不過是嬴子期與人劃清界限的方式,因世上最簡單的關係就是銀貨兩訖。

    其實我也說不清看重嬴子期哪點。

    我身邊不缺武功高強的,也不缺武功高強又好看的,真比起來他亦算不上最好看的。非要講點理由,那大概是因為他和宋卿好身上都有種氣質叫:“投入一件事的時候忘我,抽離一件事的時候忘所有。”

    他們把所有接受與拒絕都擺在臉上,不會叫人費盡心思去猜測,更與宮內外那些各懷鬼胎的世家公子們大相徑庭。

    這種人生來具有致命吸引力,哪怕他是窮小子,而我是尊貴無雙的皇女。

    所以我打定了主意非逼他教我騎馬不可,遂硬著頭皮接:“當然有報酬。”

    嬴子期垂頭,淡淡自飲半杯酒,“銀子還是黃金?”

    那刻,我無言以對了,卻見宋卿好給他投去欣賞的眼神。

    除卻三哥,我再沒見她對誰刮目相看過,甚至還心情大好地與嬴子月拚酒,大有不醉不歸的架勢,剩無忌捂著荷包淚流滿麵,剩我自個兒生著悶氣,同是天涯淪落人。

    酒過三巡,一行人才打道回府。

    剛上碼頭,遠遠卻見王府門口倚著一人影。

    嬴子期抱著意識不清的嬴子月,無忌負責飛身過去查看,才探清被花叢沿著的人影是三哥。他亦喝醉了,是我從沒見過的那種醉,甚至腳下發飄。

    “殿下?”他趕緊過去扶。

    我從記憶中搜索三哥如此難過的時刻,才恍然記起今天是張裕妃忌日。而父皇顯然早就忘記,還特意召他進宮陪使臣大魚大肉活色生香。

    思及此,趁無忌和婢子將三哥扶回寢殿的路上,我將宋卿好拉到一旁耳語了幾句。

    等再踱步進去,寢殿裏已經恢複平靜。

    三哥被無忌和婢子幫著換了身幹淨衣裳,紅著麵睡得極不安穩。宋卿好想了想,要所有人退下,“瞧這情形他半夜還會吐的,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我今晚守在這裏。”

    她比誰都知道失去親人是什麽感受。亦知道醉生夢死是怎樣地難過。

    無忌本想一起留著,被我拉走。

    果不其然,三哥到後半夜反反複複醒了好幾次,睜眼就吐,吐完繼續倒回檀床。

    以前宋不為在外應酬,這副鬼樣子宋卿好沒少見。她憑著記憶,效仿丁氏的手法煎醒酒茶。茶裏入了許多味草藥,特別難聞。三哥迷迷糊糊嗅到,抬手將茶碗掀了,燙得宋卿好半隻手背發紅。

    宋卿好磨牙霍霍,思忖著不然趁這難得的機會給他灌**百草枯完事,忽聽他喃喃兩聲,“母妃、母妃……”

    於是宋卿好一怔,那本想灌進他嘴裏的百草枯,便換成了一小把熬化的砂糖,與醒酒茶一起,進到三哥的嘴。

    這半碗醒酒茶下去,應逍迷迷糊糊回味著唇齒間的甘甜,以及胃裏騰起的那股暖意,總算沒再折騰,閉眼到天明。

    醒來不知今夕是何夕,應逍眼簾半掀時捉到床邊一抹影子,以為是記憶中與他同吃同衾的小少女,定眼看發現是宋卿好。

    她捂著泛紅的手背,眼色發青,昨夜種種紛遝至來。

    其實,真正叫他安睡的,並非那碗甜膩的醒酒茶,而是血紅夢魘裏遠處傳來的聲音。

    夢中,七八歲的少年正撲到張裕妃的屍體上聲淚俱下,“母妃,母妃!帶我一起走好不好?!別留下逍兒一人!”他死死攥著那對耳環,恨不得當場吞下。那道清涼的聲音則像隻來自人間的溫暖的手,製住他所有作為。

    “還是活著吧?活著更好。”

    “活著才有夢,夢中,才有你想見的所有。”

    是她麽?

    寡淡晨曦中,應逍伸出手,幾近撫上淺眠少女的眉頭。

    乃至多年後,再憶起這幕,他還是不懂,自己的心為何曾跳得噗通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