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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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十二年,煙都。
這是一座終年籠罩在薄霧當中的古城,背負十萬大山,緊鄰遙風湖。
每到春雪初融,休整了一個季節的尋獵者開始陸陸續續進山,毛皮生意又開始紅火起來。
街頭巷尾都一掃往日的冷清,就連罵街的婦人嗓門都比往日大了許多。
……
城東,古丈街。
雞鳴一過,書商呂無生就掀開被子,從床上翻身而起。
他隻裹了一件單衣,乘著天還沒有大亮,提起床腳的夜壺,匆匆出了門。
街麵的薄霧還未散去,路人很少,隻有一個賣菜的老漢推著木板車蹣跚的走過。
呂無生謹慎的等到老漢走遠,才拎著半罐晃蕩作響的屎尿,賊頭賊腦的溜到街對麵。
前天,街對麵的雜貨鋪掌櫃喝得酩酊大醉,跑到呂無生的南柯館門口鬧事,不但打了人,還大吐特吐。
呂無生隻要一想起書架上麵那些五顏六色的嘔吐物,就覺得店裏總有股縈繞不散的怪味。
現在,他是報複來了。
“肖何,你可別怪我潑糞,大家十幾年鄰居,要是你昨天過來道歉,我就自認倒黴,還當你是鄰居。”
“可是這都一天一夜了,你也沒過來,那就別怪我不仁不義!”
“我也不亂潑,倒你家後院,熏個幾日,也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呂無生正暗自得意,猛地腳下一頓,驚異不定的站住了。
肖何的店鋪門口杵著一個人!
隻看身形,倒是和肖何有幾分相似,隻是霧氣太濃,呂無生的眼神又不好,看不太清。
“肖何是出名的懶漢,不到日上三竿絕不起床,今天怎麽早起了?難道這廝知道我會來報複他,所以提前等著我?”
“可惡,隻許你打人噴糞,就不許我偷偷潑尿嗎?”
“太,太不講道理了!”
“從此以後,我南柯館和你不二雜貨鋪勢不兩立!以後休想我再去你家買醋!你也別想從我南柯館買到一本書……雖然你也從來沒買過書!”
肖何是逃難來的流民,能在繁華的煙都維係日常生活就不錯了,根本沒有閑錢進書院學習,鬥大的字都不識,又何談看書和買書?
“也就是說,每次肖何都賺我的錢,我卻一文都沒從他身上撈著……奸詐小人!”
呂無生越想越氣,血氣上湧,也顧不上謀劃了一天的報複行動,朝著仇人走了過去。
走到近處,雜貨鋪門口的情形一下清晰起來。
店鋪隻有一間屋子,門口掛著一塊迎風飛卷的破麻布,上麵繡了幾個黑色大字:不二網吧。
“嗯?!”
什麽鬼?
呂無生趕緊抬手揉了揉右眼,一定是自己沒睡醒,看花眼了。
雜貨鋪開張十幾年,從肖何父親那時開始,門口的破布就沒換過,上麵寫的一直都是不二雜貨鋪。
而且,昨天呂無生特意坐在窗口,暗中盯了雜貨鋪一整天,也沒見人進出,他甚至以為肖何已經醉死在家了,怎麽會有空換了布幌?
有時間換幌子,卻沒空來南柯館負荊請罪?
肖何也太不是東西了!
而且這個網吧又是什麽東西?
兩個字拆開來看,都是耳熟能詳的常用文字,可是放在一起,就讓人摸不著頭腦。
“肖何要改行了?”
“那我打醬油豈不是還要跑去隔壁西柳街?繞了這樣一截遠路,分明就是想耽誤我看書的時間!”
“不行,我上去問問,一定要打消這小子的念頭。”
“好好的雜貨鋪不開,開什麽網吧。”
呂無生不滿的嘀咕幾句,視線落到門口那人身上。
這人穿著一身縫補過的麻布短衣,長得很高,腦袋都快頂到門框,隻是營養不良,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肌肉,背影看著特別消瘦,像是一根佇立的竹竿。
“哼,夏天都快過了,還穿一身短衣,冷不死你。”
呂無生支起腦袋,瞧了一眼,這呆貨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正在擺弄門板,半天都拆不下來。
煙都的店鋪正門,幾乎都是一塊一塊的長門板豎起拚接而成,白天拆下來,晚上閉店的時候再裝上。
這些門板拆了幾十年,呂無生覺得自己就是閉著眼,用腳趾頭都能輕鬆拆下來。
肖何也老大不小了,還這麽無聊,看我嚇死你這個呆貨。
呂無生冷酷的扯起嘴角,輕手輕腳的走到肖何身後,站定了,才故意輕咳一聲。
“肖掌櫃,你在幹嘛?”
肖何動作一僵,緩緩回頭。
這是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皮,輪廓分明,挺鼻薄唇,既有成年人的穩重,又有少年的棱角。
雙眉濃黑,末端有些淩亂,隱約有點劍眉的樣式。
眉毛上方還有一團烏青的傷痕,使得額頭看起來都有點向外鼓脹。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則是那對漆黑雙眸,看著就很精神。
呂無生反而倒吸一口涼氣,蹬蹬後退幾步,差一點打翻手裏的夜壺。
肖何是怎麽一個人呢?
邋裏邋遢,一套衣服可以穿幾年都不洗,若是靠的近了,還有一股餿味。
在呂無生的記憶裏,肖何就是一個形貌猥瑣的小子,不修邊幅,雙眼也沒有這樣有神,而是像死魚的眼睛。
“你……你怎麽……”呂無生半晌回過神來,上下打量起肖何,他的衣服還是很髒,臉和頭發卻是洗過的,一雙掩埋在汙垢之下的雙手也洗的發白。
那雙明亮的眼眸看過來,呂無生扶著惡臭撲鼻的夜壺,竟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這不是我認識的肖何啊?
肖何早上沒醉酒,反而神智清醒,洗頭修麵,還要開店營業了。
一定是我出門的姿勢不對……
呂無生抱住夜壺,轉身就走。
背後肖何裂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朗聲道:“遠來是客,呂無生,你不進我店鋪看一看嗎?”
“不進。”呂無生鄙夷的擺手,誰知道這個網吧是什麽玩意兒,一看肖何不懷好意的笑容就知道,這小子憋著壞心眼準備坑自己呢。
再說了,你一個門板都拆不下來的呆貨,還有臉笑?要是肖老爹還健在,早就揮著擀麵仗打死你個龜孫!
呂無生轉身走了幾步,突然背後傳來一句話。
“新店開業,一律半價。”
他艱難的控製住脖子,才沒有立即回頭,不過嘴裏還是下意識的回問道:“你說的可是真話?”
“比真金還真。”
呂無生半個身子都轉了過來,他望著黑洞洞的店門,隱約有種直覺,自己這一進去,怕是很難再回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