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王死了。

    死時他不像是個王者，亡者的君王躺在地上任人宰割，被趙高碎屍萬段。

    趙高漠然看著地上的碎屍塊，手腳堆在黏稠的血泊裏，看上去觸目驚心，簡直是分屍狂魔殺人的案發現場。但趙高不是個變態殺人狂，他之所以要把夜王的身體剁碎，是因為他不敢確定其他方法能確保殺死這個怪物。

    夜王的身體斷成了幾截，手腳分離，神仙都救不回來了。

    那個青年的頭顱落在地板上，空洞的雙眼瞪著大廳的天花板，趙高提著刀一動不動地站在大廳中央，渾身浴血，有些是他的血，有些是夜王的血。

    它終於死了……這個怪物終於死了。

    趙高久久地立在那裏，不動彈也不說話，像一尊泥濘的雕塑。

    瓢潑的大雨劈裏啪啦地打在觀光廳的玻璃幕牆上，窗外電閃雷鳴，閃電像劍一樣從夜空中掠過，照亮趙高半張猙獰的臉。

    很奇怪，最大的仇敵終於被自己殺死了，被自己用最殘忍的方式淩遲處死碎屍萬段，但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仇恨褪去之後的胸腔內仿佛一片空洞，趙高慢慢抬起手摸自己的心口，想看看自己的心還在不在。

    心早就不在了吧？被那頭名為仇恨的怪物一點一點地啃噬殆盡了。

    劇烈的疲憊慢慢地湧上來，趙高隻覺得很累很累，像是剛剛結束了一場長達四年的漫長跋涉，倒頭就能睡著，一覺睡到天荒地老。勇者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打敗了魔王，但勇者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呢？

    在這場漫長的旅途當中，他放棄了一切，他的親情，友情，榮譽，忠誠，尊嚴，一切能讓他稱之為人的東西，他放棄作為一個人類，變成了一個惡鬼。

    你殺死了敵人，但當年的那些人已經回不來了，你也早已不再是當初的自己。

    細細的崩裂聲響起，蛛網般的裂紋順著趙高的骨甲蔓延生長，猩紅的血從裂縫中溢出來，趙高身上的外骨骼逐漸破碎，他的傷勢其實不比夜王輕，趙高以搏命的姿態捏碎了夜王的心髒，但他同時也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了對方所有的攻擊。

    趙高拚著一口氣沒有倒，如今戰鬥結束，趙高終於撐不住了，身上的所有傷勢一齊迸發，夜王砍在他身上的刀傷深可見骨，趙高立刻失去了力氣，手腳折斷，踉踉蹌蹌地倒在地上。

    猙獰的麵甲下又露出年輕人蒼白沒有血色的麵孔來，趙高的瞳孔仍然是淡黃色，他抬手蓋在自己的臉上，自己這副模樣……就算見到了那個傻丫頭，她也認不出自己來吧？

    “我……殺了他啊……你看到了麽？”

    趙高其實沒想到自己能真正殺死夜王，夜王遠比他要強大，趙高的任務隻是拖住夜王，盡量消耗夜王的實力，然後讓學院的炮兵用重炮炸掉整座金茂大廈。

    在他看來，能同歸於盡已經是最好的結局，能拉著夜王一起死，就不枉自己這條命，趙高超額完成了任務，他成功幹掉了最終的大boss，夜王設計了這場rpg遊戲來玩弄所有人，但他最後把他自己玩死了。

    這場四年前開始的大戲終於結束了，它從一場大雨裏開幕，又在一場大雨中落幕，那麽多人來了又去，登台又下場，當年登場的演員們如今隻剩一個最後留在了舞台上堅持謝幕。

    那個滿身傷勢血汙的勇者孤零零地倒在舞台中央，像是個孤獨的死魂靈。

    這麽多年以來，唯有仇恨陪伴左右，如今連仇恨也隨風而逝。

    有那麽一瞬間趙高理解了夜王之前所說的話……勇者和魔王果真是同樣的東西，他們都親手殺死了過去的自己，這世上任意一部勇者鬥惡龍的rpg原來都是悲劇，因為它們講述的是一個人自我毀滅的過程，當你通關整部遊戲，你才能意識到，勇者一生當中真正最幸福的時刻……就是他還懵懵懂懂地待在新手村裏找村長爺爺講故事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擁有一切。

    結局時，他除了一身的傷和一生的悲傷，什麽都不會剩下。

    眼前的光線漸漸黯淡模糊，趙高慢慢闔上了雙眼，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實在是太累了，累得四肢百骸乃至骨髓之中都被抽空了力氣，他隻想好好睡一覺。

    這一覺他將不會再做噩夢，不會再看見漫天的漆黑大雨裏，白裙女孩從高樓上墜落。

    “晚安。”趙高輕聲喃喃，“這個世界。”

    ·

    ·

    ·

    阿利安娜坐在床邊，探身輕撫女孩的額頭，菲碧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皺著秀氣的眉頭，呼吸均勻。

    菲碧已經昏迷了很長時間，說起來這是趙高的鍋，他讓菲碧使用讀心術對夜王進行窺測，但夜王實在太強大深不可測，菲碧在窺測那個怪物的內心時如同凝視深淵，她直視夜王的雙眼之後大腦遭到衝擊，狀況越來越差，日漸疲憊，最後完全陷入了昏迷。

    如今的菲碧不省人事，阿利安娜不得不留下來照顧她，她們是學院裏的最後兩個活人，校醫院門前的草坪上空空蕩蕩。

    阿利安娜抬頭望向窗外，大雨仍然在下，洗刷著窗玻璃。

    這應該是今年夏天的最後一場雨了，台風正在離開上海市的上空，這場台風帶來的災難，不知道會不會隨著一起而去？

    那些離別和悲傷，會像雨一樣消散麽？

    阿利安娜低頭看手表，時間已經到了八點十五分，按照預定的計劃，刺王計劃應該接近尾聲了，不知多少人能成功幸存，活著回來？

    陸巡會活著回來麽？

    貝兒會活著回來麽？

    羅成雷赫風暴上校以及所有人，他們都能活著回來麽？

    阿利安娜捏住脖子上小小的銀十字架，閉上眼睛。

    忽然有一隻柔軟的小手探了過來，撩起阿利安娜的鬢發，輕輕摩挲她的臉頰，手心很溫暖。

    阿利安娜一愣，睜開眼睛抬起頭來，她看見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正在注視自己。

    “安娜姐姐。”菲碧微笑，聲音微弱，她的手貼在阿利安娜的臉上，“我看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