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不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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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一個平原上的農村裏麵,父母都是農民。那時候,人們蓋的都是那種瓦片屋頂、不會有二層的房子。我家在村裏麵,算是比較貧窮的一家。

    雲飛也出生在這個農村裏,雖然家裏情況也不殷實,畢竟比我家要好一些。我是上初中的時候才認識雲飛的,一見如故,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後來聽父母說,原來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已經認識雲飛。隻是那時候太小,我已經沒有記憶了。

    我爸爸沒有兄弟,卻有四個姐妹,所以爺爺自然跟我們住在一起。本來奶奶也是住在一起的,後來因為鬧矛盾,奶奶一個人住在舊房子裏。我那時候還小,並不是很清楚原因,即使到現在,我也還沒弄明白。

    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租了很大一片地,有三十來畝,二十畝種了番石榴,其他的還有甘蔗、香蕉和柑橘。父母親時常讓我和mèi mèi到田裏去做除草之類的農活,我們都是幹上一個小時左右,就玩心大起,到處亂跑了。番石榴園是我的一個樂園,那裏有著太多可玩的地方。石榴花開,蜜蜂成群,果子結時,蜂蜜已豐。爺爺采來蜂蜜,然後配上端午的粽子,那種醇香,那種味道,現在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吃完蜂蜜,就到了吃番榴的時節。滿樹胭脂般粉紅粉紫的果子,還飄散著番石榴濃鬱的香味,惹得我垂涎三尺。我會爬到樹梢,一邊啃著果子,一邊看著嘰嘰喳喳的鳥兒和遠處的魚塘。番石榴園裏養了一些雞,經常跟我抓迷藏,我找半天才能找到它們產下的蛋。還有水溝裏,不時會看到一些比我大腿還粗的鯇魚,把泥一挖,不小心就會看到塘虱和泥鰍。

    家裏的錢漸漸多了一些,父親買了一艘鐵船、摩托車,還建了新房子。加上爺爺奶奶健在,家裏似乎也很融洽,那是我感覺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但後來我才發現,這隻不過是表象,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如果可以選擇,我真希望我依然懵懂,永遠都不要知道真相。痛苦的根源,就是知道得太多。

    新建的房子,房產證上寫的是爺爺的名字。那時候家裏還算和睦,父親覺得,既然戶口本上戶主是爺爺,寫他的名字也很自然,沒有想太多。但讓人料想不到的是,這成了一顆定時炸彈。

    論起建房子的功勞,我覺得父母親應該占大部分,爺爺隻能算幫忙,畢竟那時候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可能你會覺得可笑,一家人為什麽還要算得那麽清楚。但在這個家裏,還真要算得一清二楚。

    爺爺可以說是一個文人,喜歡寫書、畫畫、雕刻,雖然作品不算優秀。他的好勝心很強,很要麵子。有時候,他在外麵下棋,會跟其他人說,他以前有多厲害,賺了多少錢,房子都是他出錢建的。父親聽了這些話,心裏不高興,就說爺爺一分錢也沒出,隻知道大吃大喝。

    我是覺得,兩個人說得都有些過了。

    爺爺在外麵,不會說父親的好話,總說他是一個沒用的兒子。我到今天依然不清楚其中緣由,隻是mèi mèi有時候瞎想,說父親可能不是親生的。

    爺爺和父親的矛盾一天比一天深,家裏的huǒ yào味越來越濃。

    爺爺隻有一個兒子,我的父親也隻有一個兒子,我成了長子嫡孫。很多親戚,都找我說話,把真的,或者是假的事情告訴我。

    母親說,奶奶在自己嫁進來的時候看不起自己,於是連我也不多看幾眼,看到我生病了也不會送我去醫院。

    奶奶說,母親是一個潑婦,嫌她髒,不讓她去看我。她隻能偷偷地躲在牆角,看著我,盼著我去她那裏討一顆糖果。

    奶奶說,母親今天給了她四十四塊錢,特意咒她早點死。

    母親說,街上碰到奶奶,把兜裏的錢都給了她,知道她迷信,特意數了數,是三十多元。

    二姑媽說,奶奶把一萬元交到小姑媽手裏去保管,現在拿出來的,隻有一千元。

    小姑媽說,根本沒有那麽回事,本來就是一千元,是奶奶應急的藥費。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聽到的事情,我那時候並沒有太在意。長大以後,細細想來,終究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三十畝地的租期隻有十年,過了之後,父親沒再要這麽多地去耕作。一是地價升了,二是父親年紀也大了一些。

    這十年來,家裏能存下的錢其實並不多。爺爺並沒有錢留給父親,而父親的錢,都花在了建房子上。

    那一年,我考上了江陽師範大學,雲飛考上了江陽大學。雖然比不上雲飛的學校,但畢竟是重點大學,我已經滿足了。

    家裏雖然沒什麽錢,但幸好有助學貸款,我順利上了大學。村裏麵已經很多年沒有出過重點大學生了,我和雲飛都成了村裏的名人。父母親更是揚眉吐氣,經常主動跟人家打招呼,說話的聲音也響亮了許多。那時候,他們的眼睛裏充滿著亮光,充滿著希望,似乎未來就是一片美好。

    或許,正是這個時候,他們的炫耀,引來了妒忌。

    我上大學期間,父親被選為村裏的隊長。雖說是選,其實是直接任命的,畢竟隊長差不多是最底層的官了。

    有些人,他們在沒做官的時候,會罵貪官,然後做上了,就想辦法去貪。父親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沒做的時候,就稱讚那些貪官有多聰明,賺了多少錢都不會被發現。而做上了,他卻不敢貪。

    父親做上隊長之後,才發現做官的難,回家總說別人誤會他,為難他。

    那一次,村民大會。本來平靜的會場,突然有人吵了起來。

    爺爺有一個弟弟,我叫他五叔公。五叔公有三個兒子,算是我的堂叔,吵起來的,正是大堂叔。

    大堂叔說,父親貪了多少錢,他要大義滅親,在這裏把他的醜事說出來。

    我家和五叔公家,一向和睦,清明時拜祖宗都是一起的。父親沒貪錢,這一點我很清楚,不然我家也不是這個狀況。要是其他人說出這些話,村民們或許隻當是耳邊風。但親人都這麽說,十有**是真的吧。父親欲辯不能。

    接下來,五叔公家,開始到處散播謠言,說父親做過一些什麽不好的事情。

    連爺爺也說,他去做隊長,還不如我去做。

    父親回到家,氣得吐出一口鮮血。

    後來,父親沒再做這個隊長。

    我不清楚,五叔公家為什麽要這麽做,不是兩兄弟嗎,之前也沒有仇,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或許,我也能猜出一二,但我無法相信這就是緣由。

    五叔公有三個兒子,但畢竟我爺爺是大,父親自然是長子嫡孫。太公去世的時候,也是由父親掌旗。幾個堂叔有時候會說,父親在單手奪權。我考上了重點大學,父親又當上了隊長,家族的光耀似乎都照在了我爺爺那邊。妒意的火星漸漸蔓延。

    這就是我思考的緣由。我自己也無法理解。

    爺爺雖然煙酒不少沾,但人還算硬朗,工作到七十歲才停下來。他說,實在是舞不動那些上百斤的甘蔗了。

    人閑下來,疾病也會接踵而至。爺爺和奶奶的病痛漸漸多了一些。父親是一個薄情的人,幾乎不去管爺爺和奶奶。母親還算賢惠,平日裏,會給奶奶帶一些菜;老人生病的時候,她還會照顧一二。

    那一次,爺爺高血壓,住院了。

    我是接到姑媽的diàn huà才知道的,父親不想我知道。

    我趕了回來。在病房的門前,我看到了兩個姑媽,還有母親。

    母親有些驚訝,我怎麽不說一聲就回來了。我知道這樣做表現了我對父母親的不信任,但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如果我告訴他們,他們肯定會說,沒什麽大礙,不用回來!我不想在爺爺死之前,都不能看他一眼!

    我走到病房裏,看見爺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這是我見過爺爺最虛弱的樣子。我跟他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

    母親說要取點藥,把我也帶上。來到醫院一個角落時,母親停了下來。她先是責備我,怎麽來也不說一聲。我沒有說話。然後母親開始向我傾訴。夜裏,爺爺感覺不適,開始喊叫。母親有些急,讓父親去看一看。父親說,他就喜歡裝死,不用管!母親實在沒辦法忍耐,就到爺爺的房裏看了看。爺爺說自己非常難受。母親要把他送到醫院去,可是一個女人,總有不方便的地方,也沒有什麽力氣。父親依然不願意幫忙。母親給大姑媽打了diàn huà,她馬上踩了一輛三輪車過來。母親和大姑媽,一起把爺爺送到了醫院。母親還付了醫藥費。後來,父親就拿母親出氣,說以後那些錢都要讓幾個姑媽出。幾個姑媽,也指著母親的鼻子罵,說她做人怎麽做成這樣。

    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我不記得,母親有沒有在我麵前哭過,可能這就是第一次吧。我隻簡單說了一些安慰的話,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麽。

    後來,大姑媽又把我拉到一邊,跟我說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早上,她帶了一些食物去看我爺爺,呼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母親打開了門,還罵了她幾句,說大早上的,喊什麽喊。大姑媽沒有理會,跑進屋裏,這才發現,爺爺已經奄奄一息了。她踩著三輪車,自己把爺爺送到了醫院,父母親就一直在旁邊看著。她還不住地罵母親,說她是怎樣一個壞女人,教唆著父親。

    每一個故事,都那麽真實,細節都那麽豐富,我這個重點大學生都無法辨出真偽。隻是大姑媽的最後一句,我敢肯定是母親冤了。父親不孝,這一點我承認,我相信姑媽們也是看在眼裏的。我不清楚她們為什麽一定要把所有罪都怪在母親的身上。

    家裏事多,每一次回家,都會心煩意亂。漸漸的,我回家的次數也就少了。大學對我來說,就是往日的番石榴園,是我的樂園。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我拚命去爭取獎學金。凡是跟錢有關的事情,我都去做,反之,我就不會管。即使這樣,我也覺得大學生活非常充實和有意義。

    我結交了不少朋友,有時候我看到他們跟自己的戀愛對象在一起時,心裏就會有些不舒服,這也是我在大學裏唯一的遺憾了。我不敢交女朋友,我知道交女朋友就要花錢,給她買禮物。我沒有多餘的錢。

    直到我遇上李子霞,唯一的遺憾竟然也消失了。她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樣,她很特別。我們起初隻是普通朋友,因為感覺有默契,說的話也多一些。她漸漸了解到我的家境。我相信,沒有女孩子知道我的家境後,還想跟我在一起的。

    那天,我們坐在草地上看書,她突然跟我說,晟傑,要不我們談戀愛吧!

    我受寵若驚,不行,你跟著我要受苦的!

    她莞爾一笑,我不怕,我們都是重點大學生,難道還養活不了自己嗎!

    那天之後,我們走到了一起。我們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去圖書館,一起上晚自習。那是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

    子霞能夠體諒我,從來不提出過分的要求,一份很廉價的禮物她都能滿足。

    大學真好,像一個院子,不管外麵有多艱惡,裏麵都是桃花源。我們可以不想錢,隻要學習好,錢也是水到渠成的。

    大學四年,轉眼即逝。

    我麵臨人生的重大選擇,是考研究生呢,還是到社會去工作。

    我嚐試到我就讀的高中去應聘。我從那裏出來,跟那裏的老師關係也不錯,而且,我知道以前教我的老師,都來自一些不知名的學校。江陽師範大學,在省內是最好的師範學校,在全國也是前五名。所以我對這所高中充滿著期待,它是我最大的希望。

    筆試輕鬆過了,麵試的時候,我很慶幸,麵試我的是副校長。以前她教我政治那科,我很好學,很討她的喜歡。而且,我還幫過她一個小忙,她需要一種草藥,藥材鋪都買不到的,剛好我家田裏有。

    我充滿笑容地看著她。她開口道,不好意思,我們現在老師的文化水平要求起碼是碩士。

    多談無益,硬條件就是硬條件。

    我很沮喪,天似乎塌了下來。

    再試兩所學校,同樣的結局。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一個這麽優秀的學生,竟然都不能通融一下。難道我讀完碩士出來,教書水平就提高了嗎?

    家裏經濟每況愈下,mèi mèi已經輟學出來工作了。

    在我畢業的半年前,天還沒亮,母親就騎著自行車去市裏賣菜。回來的時候,經過一座很高的橋。可能是自行車的刹車有問題,下橋的時候,母親從車上摔了下來。母親傷得很重,臉還擦掉一塊皮,差點huǐ róng。那一次,家裏花掉了所有錢,甚至還向人借了款。

    我很害怕,我讀書的錢已經是貸款,家裏又向別人借了錢,這些錢何時能還清啊?但是我不服,我的前途明明是一片光明,怎麽能在這裏止步呢?

    或許,我現在出去工作,幹個三五年,也能把錢還清。但如果我繼續進修,或許我一年的工資就能把錢還清,而且我還前途無量。

    那時候,雲飛已經選擇就業了,他也勸我,出去工作吧。

    我不服啊!

    終於,有一個在國外的親戚給了我勇氣。他說,隻要我讀完博士,就把我送到國外去。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啊!我好像脫皮換骨,突然擺脫了過去,成為一個隻會在電視上看到的人物。

    我做出了決定,我要考取研究生,還要讀博士。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竟然考到了江陽大學的研究生。我非常高興,子霞也恭喜我。隻是我的父母,還有雲飛,他們竟然沒有表現出高興。

    碩士三年,博士又兩年,以後的路還長得很。

    有一次,我看到了雲飛的QQ空間,他在上麵寫道:

    祝賀你,我最好的朋友,你終於如願考到江陽大學的研究生,想不到時隔四年,我們再次成為同學。

    時間催人老,我們的父母都已經老了。

    我還記得,我們一起拿到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你的父母意氣風發,眼睛裏總閃著亮光。

    但最近一年,我看他們的眼神,黯淡而呆滯。

    多回家看看吧。

    我的心很酸,我知道自己對不起父母,但我也希望自己能找到快樂,能找到未來。

    誰又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讓我痛心。

    最近一段時間,我發現子霞變得越來越現實,經常把錢字掛在嘴邊。或許,她這樣才是正常的人,隻有我,還活在烏托邦裏。

    預感著卻又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子霞提出了分手。理由很簡單,現在大家見麵的機會很少,感情越來越淡了。我沒有深究,分就分吧,其實我也是累了。

    有一次回家,我聽說那個曾經說資助我出國的親戚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太悲傷。或許,我早就知道,這隻是一個借口而已。

    最近一年,爺爺大病幾場之後,身體變得越來越弱,再看他時,竟然隻剩下皮包骨了。醫生也說,可能就再撐一個月吧。

    父母親忙於農活,很多時候都把爺爺一個人留在家裏。父親還經常說,死就死吧,早點死了好。我不明白,這究竟是幾輩子的恩怨,他能說出這些話。爺爺以前,酒喝得多,喝完酒就發酒瘋,打父親和母親。爺爺也從來沒有關愛過父親,甚至幫外人也不幫父親,我至今也沒有想明白。或許,這就是因,才會有今天的果。當然,我還聽到姑媽們的另一個說法。她們說,爺爺工作到七十歲,到後麵沒有經濟收入了,父親對他也就越來越差。我也承認,這是事實,父親就是一個薄情的人。

    難得我回家,爺爺把他寫了一半的遺書呈給我看。他就在我的旁邊,我一邊看,他一邊念。爺爺寫的,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一些不是我這一輩,也不是父親那一輩的事情。我並不清楚,爺爺寫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因為以前喝酒吸煙的緣故,爺爺所有內髒幾乎都壞掉了。他有很多痰,而且大小便都有問題。母親看到爺爺在我身邊,就喊道,晟傑,你不是說缺少運動嗎,快站起來。我隻是簡單答應一聲,繼續看爺爺的遺書。爺爺的字已經沒有了以前那種力量,若不是他說出來,我也不知道他寫了什麽。母親一直在周圍徘徊,見我還坐著,又喊道,快起來啊,多走走!我知道母親的心裏在想什麽,她是擔心爺爺身上的病菌傳染給我。但此時此刻,我覺得離開爺爺是一件極不尊重的事情。我堅持著把爺爺的遺書看完。

    爺爺還告訴我,他有一萬多的錢留下。我估計,爺爺就是想別人多看看自己,才說這個的吧。

    爺爺後來連洗衣服的能力都沒有了,衣服積了一大盆。回到家的時候,爺爺說讓我洗一下。我洗了。我是第一次原爺爺洗衣服。想不到,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暴風雨終於來臨。

    爺爺死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四個姑媽,還有一個姑婆,就是爺爺的mèi mèi,都在。我跪在爺爺的屍體前,叩拜幾下,忍不住就哭了出來。是mèi mèi把我拉起來的。

    後來大家都坐在一起,折著用來燒的紙。姑媽和姑婆開始說話,大概都是說父親和母親有多壞之類的話。或許她們就是特意當著我的麵說這些的,也或許,她們說這些已經說了一整天。雖然不肯定,但我知道她們說的一半以上都是瞎編的。我沒有說話,我知道跟她們辯論沒有任何意義。

    雲飛也來我家看了一眼爺爺。我當時在樓上,聽到樓下有喊聲的時候,就跑了下去。三姑媽指著我的鼻子罵,你媽真是一個瘋婆子,無緣無故扯著我的衣服罵!雲飛也在,他可以作證啊!

    雲飛當時沒有說話,他了解我家的情況,多說無益。後來他跟我說,你那個姑媽真是厲害,我明明沒有看到,她竟然當著我的麵說我看到了,說得還像真的一樣!

    我也想不透,幾個姑媽是怎樣練就這種功力的。說起一件不存在的事情時,竟然可以繪聲繪聲,細致入微,而且心不慌,臉不紅。

    之前提過的那個五叔公,也就是爺爺的親弟弟,因為隊長的事情跟我家有了矛盾。他沒有過來。但畢竟是親哥哥,難道也不看一眼嗎?母親到五叔公家去請了三次,但五叔公依然不來。

    姑婆看不過去,指著母親罵,再大的仇,也不能不讓別人來看一下哥哥啊,你真是陰毒!

    姑婆平日裏也靠那種神婆的工作謀生,這次來除了看親哥哥,還起了主持儀式的作用。

    母親跟她說,家裏比較困難,儀式能簡就簡一些吧。

    姑婆氣憤地說,我二哥走了,一定要走得風風光光的!

    姑婆給爺爺換了衣服,要了700塊錢,然後掃了一下地,要了200塊錢,她還領著姑媽們唱起那種像念經一樣的歌,完了之後又要了300塊錢。

    我們那裏,人死有派毛巾的習俗。大概就是出殯的時候,戴在手上,像是披麻戴孝的效果。那天,姑婆想起了很多親戚,每人都送去一大袋毛巾。家庭裏的每個人都有兩條毛巾,甚至是剛出生的小孩。實際來送行的,也就十幾人。母親看著心疼,單是買這些毛巾就花掉了幾千塊錢。

    姑婆還請來了那種敲鑼打鼓的人,十來分鍾,600元。姑婆說,還要再請三次。

    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姑婆究竟是以一個什麽身份過來的。如果真是請了一個神婆,估計家裏也不需要花這麽多錢,起碼什麽事不想幹,我們還可以拿主意。但姑婆就是一意孤行,把我家本來就不多的錢全潑出去。而且,她自己也撈了一筆。母親說把儀式簡化一些的時候,姑婆就厲聲罵道,以後隔壁的人有什麽病的話,你能負責嗎!(她認為,家裏白事不辦儀式,隔壁,甚至全村的人,都會得病。我想這是神婆為攬生意想出來的幌子。)

    奶奶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折騰一下之後,就說頭暈了。我把奶奶送回她住的地方。有一個老婦人坐在裏麵,長輩讓我叫她二叔婆,我估計是爺爺的爺爺那裏留下來的關係吧。二叔婆見到我就厲聲說:晟傑!這是你爸爸的事情,不到你管,還沒到你拿主意的時候!

    我沒聽懂她的意思,但我知道,她肯定是聽了姑媽們的話。我隻是點著頭,沒有多問。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一群三姑六婆圍成一圈站在路邊。三姑媽就在裏麵,聲音很大,我遠遠就聽見了。她說,爺爺快不行的時候,母親用腳踩在爺爺的身上。雖然我當時不在,但我還是了解母親這個人的,這種事情她怎麽可能做出來!我很氣憤,我想上去罵她幾句。但我還是忍住了。我過幾天還要回學校,她就天天跟這些三姑六婆聊天,我的話又能有多少份量呢?

    我回到家的時候,母親不斷嘔吐。這幾天勞累,加上爺爺屍體病菌多,肯定是母親的腸胃炎又犯了。幾個姑媽在屋裏大笑,這麽大年紀,不會又懷上了吧!我忍著氣,把母親送到了醫院。

    我想不明白,父親不孝,母親還算賢良,為什麽她們總是說母親的壞話!而且,我覺得她們根本就沒有說這些話的底氣。爺爺如果入院四天,母親一個人起碼去照顧兩天,其他四個姑媽合起來會照顧兩天。她們都是爺爺的親女兒啊!而且,每一次住院,都是我家出的錢。這一次爺爺走了,每個姑媽都出了500元。

    更讓我想不明白的是,照顧自己的人是誰,爺爺和奶奶應該都看在眼裏,但他們竟然也同樣說母親不好,而且還編造各種虛假的故事,他們難道也是老懵懂嗎!

    母親在打吊針的時候,跟我說了一些話。她說,父親本來不打算找墓穴,就想著把爺爺往殯儀館一放,撒手不管,以後忘記了這個人也就沒事了。從母親嘴裏說出來的父親的壞話,必定就不是假的。我的心裏一陣發酸。我想,清明時父親不去,我還是要去的啊!

    在幾個姑媽的強烈要求下,父親答應了找墓穴。是姑婆介紹的一個風水師帶我和父親去的,要價兩萬多。我和父親都不了解行情,我在這個時候也沒心情去查資料,也就同意了。父親以前也學過一些風水,他找了一個比較好的位置,說可以保佑子孫享福享壽。父親整天都充滿笑容,似乎爺爺的死對他來說就是一種解脫。生前不去孝順,死後又希望他來保佑自己,我不能理解這種畸形的心理。

    爺爺的身後事都辦完後,風水師過來收錢。那時候,我和父親都已經知道,原來火葬和墓穴隻需要一萬多。風水師在兩天時間內賺了一萬多元。如果我家是富裕一些,也不計較這些錢了,但實際上,我家的經濟捉襟見肘。

    風水師過來的時候,幾位姑媽和姑婆也在。父親覺得風水師賺得太多,想談一下價。風水師不同意,起身要走。就在這時候,幾個姑媽也站起身來,大罵父親,明明談好的價錢,現在竟然想反悔。姑婆更甚,說如果你不給錢,我就幫你給了!我搞不清楚,究竟我家是她們的親人呢,還是那個風水師是她們的親人。母親心軟,生怕以後一個親戚也沒有了,就追出去,把錢塞到了風水師手裏。

    一出大戲終於落幕,雖然心還有不甘,但總算告一段落。每個人的嘴臉,現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隻是,可怕的事情竟然還在後頭。我家的房產證上,還寫著爺爺的名字。

    爺爺跟女兒,或是跟外人,都是說這棟房子是他建的。

    爺爺死後一個月左右,幾個姑媽又來了,說分家產。

    這個家,幾乎可以說,是父母親辛辛苦苦打拚回來的,而且,我已經在這裏住了二十幾年。如果她們去爭那幢她們也住過的舊房子,我沒意見。但她們竟然來爭這幢跟她們完全沒有關係的房子,讓我真有痛打她們一頓的衝動。她們還說,爺爺留下的五萬元遺產,也拿出來分了。我那時候真罵了出來,簡直是無中生有,無理取鬧!爺爺親口跟我說的是一萬多,收拾遺物的時候發現的也是一萬多,她們現在竟然異口同聲的說,爺爺留下的就是五萬,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們把事情說得那麽真實,讓我都差點懷疑自己當時出現幻聽和幻視了。

    錢的事情畢竟她們也沒有證據,但房子的事情她們有。就是那本房產證。房產證上麵寫的是爺爺的名字,而且爺爺的遺書裏也沒有提過,那女兒們也有了繼承權。那天,父親再一次吐出血來。

    房子搬不動,姑媽們就把屋裏的東西搬走,任何能賣點錢的東西都搬走。

    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我的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你說那些人是正常的,還是已經瘋掉了呢?

    晟傑說到這裏,就沒說下去了。他低著頭,盯著麵前那碗菜湯,表情依然很平靜。張珺看著他,深深呼了一口氣。她沒有想到,晟傑會跟自己說那麽多。她沒有想到,shā rén犯的故事是這樣的。她能理解,晟傑得到了強大的力量之後,心中的憤怒和衝動能讓他做出什麽事情。

    “你還好嗎?”張珺關切地問道。

    晟傑沉默著,沒有回答,眼睛也閉了起來。

    “你就別壓抑著自己了!”

    張珺走到晟傑的麵前,把他擁在懷裏。

    晟傑的眼淚如破堤的潮水,一湧而出。他把張珺緊緊地抱住,生怕她會離開。

    多少冤仇多少恨,多少傷痛多少淚。平日裏總是表現得風淡雲輕的晟傑,心中竟藏著一座煉獄。

    想象到那種痛苦,卻感受不到晟傑真正的痛苦。

    聽著晟傑嚎啕般的哭聲,張珺也淌下了淚水。

    兩人相互擁著,直至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