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非法定監護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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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焰火、煙花、禮花。它有很多種名字。

    陶夕喜歡叫它“煙花”,自從她讀過亦舒的《她比煙花寂寞》之後。

    每種煙花都是那麽明豔絢麗。然而,無論多美的煙花,它的美麗也隻能保持一瞬,之後迅速熄滅,飄散在汙濁的空氣裏。

    所以她討厭煙花。

    “這件事其實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她說。

    “是嗎?”

    “是嗎?”她低聲重複,突然笑了一聲,“多可憐的父親。他的女兒死了,卻得不到公正的裁決,想自己尋求所謂正義,卻白白搭上性命。”她垂眸看自己的右:“老天待我太好,讓火車來的不早不晚,什麽證據都被毀得一團糟。”

    仿佛過了很久,藍越終於開口:“你是在愧疚?”

    她神色冷冷:“如果我今天不出門,他就不會死了。”

    “他本來就計劃自殺,並不是你的錯。所有計劃的變數隻是沒能成功拉你陪葬。”

    “也許能試著說服他不要自殺。”

    “你就篤定自己一定能成功?”

    煙火下,她的臉色變幻著。許久,她輕聲道:“無論如何,是我們欠他的。”

    藍越眼神變了變,方向盤一打,在路邊停下車。他摸到口袋裏的錄音筆,悄悄按下按鈕。

    “你恨你哥哥嗎?”藍越從後視鏡裏看著她,“是他的殘忍害你有了這樣的遭遇,你恨他嗎?”

    “不恨。”

    “為什麽?”

    “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她靠在座位上,臂環住自己,“爸媽出車禍的那一年,我才九歲。如果沒有哥哥,我不知道我該怎麽活下去。”

    “你哥哥支撐起了整個家,是嗎?”

    “是的,我爸媽出車禍以後,我們曾經很缺錢,甚至賣掉了大房子,搬來這個小公寓居住。”她怔怔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起來,“都是蘇姈的錯,都是她害的!是她嫉妒我哥哥,不然,哥哥不會失殺了她!”

    “哦?她嫉妒你哥哥什麽?”

    “哥哥的業績太好,人又隨和,上級都對他青眼有加。在那之前,哥哥說他有可能會成為人事部的新經理。”

    “那樣就和蘇姈平級了,是嗎?”

    “不隻是平級。前幾個總經理,都是人事部出來的。”她微微抬眼,“當上人事部經理,就相當於一隻腳已經踏進總經理室的門。”

    “蘇姈捕捉到這個消息,一定很不甘心。”藍越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

    “她想拿我哥哥以前的事情來威脅他。”

    “以前的什麽事情?”

    “那段時間,我們很缺錢。哥哥很早就去打零工,賣過奶茶,端過盤子,但是他在上學,沒有那麽多時間工作,所以工資也少的可憐。他為了賺更多錢,做男gōng guān,入幫派,甚至賣過一段時間的搖【和諧】頭【和諧】丸。他以為我不知道,但是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年齡太小,沒有地方肯收我,我什麽也不能為他分擔。那段日子我好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這樣他就不用那麽辛苦……”

    “但是寧願自己承擔,也不願意去求助嗎?”

    陶夕低著頭,似乎在喃喃自語。忽然她抬起頭來,清麗的臉上布滿淚痕:“像我們這種孤兒哪有什麽人會幫忙。親戚?不過想吞走我爸媽本來就少的遺產而已。左鄰右舍隻會給我們同情,真正需要他們掏錢的時候,每個人都躲得遠遠地,生怕沾上一點幹係。”

    她的聲音有些發抖。藍越偏過頭,把錄音品質調到最高。

    “難道哥哥是心甘情願這樣的嗎?高生,明明隻管念書就可以了,但是我哥哥,晚上冒著被抓的危險去賣毒【和諧】品,假日還要到酒吧裏犧牲色相,就為了那一點點錢!”她抹去淚水,低聲怒吼,“我們不需要施舍,我們有自己的自尊。至少是靠自己的勞動力去賺錢!”

    藍越點點頭:“我明白。”

    “你不會明白的,你怎麽會明白!”

    “每個人都需要長大,隻是你們的成長更加疼痛。”

    “說得好聽。如果真是你說的一樣,它就不會成為哥哥的痛腳。”

    “陶夕……”

    “如果它不是哥哥的痛腳,哥哥就不會殺死蘇姈;哥哥不殺死蘇姈,他就不會發瘋;如果他不發瘋,那個女孩子也不用死;如果個女孩子都好好的活著,怎麽會有家長要來殺我!如果不是他要殺我,我就不會害死他!”她一口氣將這些天積攢在心裏的壓抑完全爆發出來。

    “那個男人不是你害死的!”

    “是我,是我!”陶夕昂起頭,“我當初應該跟著爸媽一起去死啊,這樣就不會成為哥哥的負擔,哥哥就不用去那種地方打工,依舊是沒有汙點的,完美的……他年輕有為,他會成為人龍鳳……”

    她意識到什麽,愣了愣,仿佛泄氣一般癱倒在座位上。

    “我會發瘋的,對嗎。”

    藍越轉過頭,用洞悉一切的溫柔眼光望著她。

    “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陶夕聽了這句話,原本幹涸的眼淚再次決堤而出。藍越將麵紙遞給她,偷偷關掉錄音筆,重新發動qì chē。

    “今天我們那裏都沒去過,外麵的事情跟我們沒有關係。”他在暗處勾起嘴角,“就讓今天的事,成為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吧。”

    陶夕不回答,那代表默認。

    車遠去了,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輪印。北風刮過,就連印子也沒有了。

    風沒有停下來,一路叫囂著翻滾著向前,“啪”地一聲打在門麵樓上。它感覺不到痛,一路順著筆直的樓房爬升,一路盡是黑暗。

    樓的燈突然亮了。呼嘯的北風嚇了一跳,急忙竄到樓頂。

    安道臨迷糊醒來,睡眼朦朧地看著匆忙穿衣的趙奎麗。

    “又出什麽事了?”

    “剛接到小梁的diàn huà。”趙奎麗一邊套上毛衣一邊說,“有一輛開到北京的火車撞上了出租車,我得去看看。”

    安道臨皺起眉,問:“你不是說好明天帶孩子去遊樂園的嗎?你明天去得了嗎?”

    “我盡量吧。”

    “盡量,盡量,你總是說盡量。”安道臨不滿地帶上眼鏡,“節假日、周末,你陪過孩子幾次?”

    趙奎麗走進洗間梳頭,帶著歉意回答:“老安,我是jǐng chá,為了人民群眾……”

    “你總是這麽大公無私!”一向好脾氣的他也惱起來,“也許你是個優秀的jǐng chá,但作為小雨的媽媽,你……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我帶她出去,看到別人家都是母親帶著孩子,不然就是一家口在一起。每次看到,她都會問我,你到底為什麽那麽忙。我理解你的工作,但是她這麽小,我真的很難讓她理解。”

    趙奎麗的動作僵住。房間內一時有些安靜。

    安道臨歎一口氣,下床走到她旁邊,率先打破了沉默:“奎麗,我說的有些重了,但是你明白,小雨真的很希望你能陪她。”

    “我知道。”趙奎麗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是個合格的監護人。可是,做這一行就得習慣犧牲,做jǐng chá的家屬同樣得習慣犧牲。老安,你是教社會學的,很多事你看得比我更透徹。”

    安道臨沉下臉來,卻終究無話反駁。

    “幫我跟她說聲對不起。”

    趙奎麗說完這句話,套上大衣,急匆匆出了家門。

    安道臨盯著大門好一會兒,回過神來,緩緩走到女兒房間門口,猶豫一下,還是打開了房門。

    安佳雨抱著泰迪熊,坐在床邊,眨巴著大眼睛無辜地望著他。

    “媽媽走了?”

    “走了。”安道臨扯出一個笑容,“不過媽媽明天會回來的。”

    “不會了。媽媽每次都這樣。”安佳雨背對門口躺下,“我討厭媽媽。”

    安道臨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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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1、善良

    醫院就是巨大的墳場,病房就是四方的墓穴,每張床都是一塊焦黑的棺材板,而病人則是一具具屍首。護士定時測量體溫是證明病人還活著的證據,抽屜裏放著的水銀體溫計,此刻在暖氣的作用下顯示著20。輸液袋折射出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燈管扭曲著影子投射出蒼白的光。陶夕靠在床頭,打起精神觀察這個難耐的無聲世界。魯莽的行為讓她開始發燒,雙唇在口吐出的灼熱氣息漸漸幹涸,每一次呼吸之間仿佛都能感覺到肺裏殘留的死亡氣味。

    北風晃動著窗戶的木框,猶如薄冰一樣的玻璃透出細弱的shēn yín。朝陽的霞光擦著窗玻璃斜斜射進來,給窗邊男子的側臉鍍上一道窄窄的金邊。

    “beautifulday,isn’tit?”藍越的聲音緩緩響起,“那是太陽的溫暖。”

    陶夕凝視他的後頸,他的身影立在四角的窗框,仿佛一幅裱好的意象油畫。半晌,她回應道:“窗外的陽光雖然很美很好,卻是我觸摸不到的東西。”

    “我認為我們應該出去走走,走到健康鮮活的自然去,免得精神被綁縛在病床上。但是有個傻瓜把自己搞的生病出不了門,所以這個計劃隻好擱淺了。”

    陶夕舔舔嘴唇,不接話。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是不同於護士的肅穆步伐。病房的門開了,醫生韓華從走廊踏進病房,花白的頭發隨他腳步微微顫動。他是心醫院心胸外科主任,也是陶夕的主治醫生。

    韓華走到病床邊看了看,問道:“她睡著了?”

    藍越心裏納悶,往床上一看,陶夕閉眼歪頭,似乎是睡著的樣子。入睡哪有這麽快,藍越知道她是不願意和醫生多交流。其實韓華的模樣就像肯德基一樣可親,換做其他病人一般不會有這種抗拒的反應。陶夕這樣……大概是因為她的情況特殊吧。

    見藍越不回答,韓華似乎也沒深究,又問:“你是不是讓她著涼了?”

    “啊,昨晚我們在花園走了走。”

    “真是太大意了!病人剛有好轉的時候怎麽能在晚上出門吹風?”韓華拿起的病程記錄,翻了翻,“治病救人可不隻是醫院竭盡全力,你們做家屬的也應該時刻關注病人的身體啊。”

    藍越笑了笑,賠罪道:“是我大意了。”

    “唉,我也能理解你們的想法,整天窩在病房裏對病人來說確實不是好事。”韓華娓娓道出善解人意的話來,“躺在病房的床上,看著病房的天花板,總會讓人想起各種各樣的事情。因為不用運動,五官變得更敏銳,心裏也變的更脆弱。哪怕自己再不願意,也沒有任何方法抗拒。”

    “心理學?”藍越笑起來,“我沒想到您對此也有研究。”

    “想成為好醫生很容易,但想成為優秀的醫者必須涉獵廣泛。這是很多急功近利的小年輕不明白的道理……”韓華合上記錄,“一個人最可怕的不是生理上的病變,而是心理上的障礙。”

    藍越點頭道:“您說的非常對。”

    韓華看了他一眼,說:“你是她……叔叔,還是舅舅?”

    “您覺得呢?”

    “反正不會是父親,這點我百分之百確定。”

    “其實,我是她的……”

    “心理醫生。”陶夕突然開口,“他是我的心理醫生。”

    “哦?”韓華驚訝地打量藍越,一時間有些悻悻,“看來我是班門弄斧了。”

    藍越走到陶夕旁邊,用在她頭頂上揉了揉,說:“我得把您剛才的話當成一種祝福,韓主任。”陶夕護著頭“呀”地微嗔一聲,趕緊理順被揉亂的頭發。

    韓華微笑著看著他們的互動,說:“等情況允許了我就告訴你們,到時候就可以去花園散步了。那裏有一棵很大的樸樹,樹根向四麵展開,枝幹有臂那麽粗。我剛來這家醫院的時候也是冬天,還以為它是一顆枯萎的樹,但是等到開春那時,滿樹都是新長的綠葉,密密麻麻好像一絲縫隙也沒有。”

    “那就是生命所帶來的震撼。”藍越說。

    陶夕看著眼前的兩人,有些不耐地說:“針打完了。”

    “唔。”藍越瞟一眼輸液袋,伸按下了呼叫按鈕。

    護士很快來了,看到韓華在此,忙尊敬地打了個招呼。

    這便是德高望重的力量?陶夕想著,上忽然一痛,“嘶”了一聲。

    “拔針要流暢,不要拖泥帶水的。”韓華皺眉道,他的語氣並不像責備,反倒像勸導。

    護士緊張地紅了臉,一板一眼地拔完針,把棉簽放在針孔處按壓著。

    “嗯,按壓法很好。你隻需要自信點,杜絕一切不必要的瑣碎動作,要幹淨利落。”韓華繼續說,仿佛祖父教導孫女般的和善,似是要化解這場窘境。

    護士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按壓完畢後,兩人便一起離開。

    陶夕盯著病房的門關閉的動作,半天才道:“藍越,我沒有叔叔。”

    “嗯?”

    “舅舅……我倒是有,一個比我媽大很多的舅舅。隻是我很久沒見到他了,我媽媽在世時他就失蹤了,也許早就死了吧。”她目光掃向藍越,“所以那可不算祝福。”

    藍越對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伸拿起床頭櫃上的紙袋子:“想要蘋果嗎?”

    陶夕搖頭:“不,我有點累了。”

    “那就睡吧,我再過半個小時就得回去工作了。”他說著,降低了床頭。

    “哎,其實……”

    “什麽?”

    “沒什麽。”

    在這一句話之後,她合上雙眼,眼珠在眼皮下小幅度地轉動。

    藍越坐在床邊,摩挲著她上蓋住輸液針孔的白色膠布。此時,病房的門忽然響起輕輕而有節奏的敲門聲。他迅速走到走廊上,那裏已經有人在等他。

    “藍博士。”江徹站在門外,裏還捧著一個厚厚的檔案袋。

    “江警官,陶夕已經睡了,請問有什麽事情嗎?”

    “麻煩您轉告陶夕,陶暮的精神鑒定已經下來,他將被送進精神診療心了。”江徹說到這裏有些訕訕,“我本來想自己說的,但是又怕說得不夠委婉。”

    藍越一笑,問:“那我們能去探望他嗎?”

    “這個……他是高危份子,所以一時半會恐怕不能。”江徹說著,把檔案袋交到藍越裏,“這是她的戶口本和一些其他資料,都是在她家搜出來的,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

    藍越接過檔案袋,不動聲色地捏了捏厚度,突然問:“如果我要收養她的話,該走怎樣的法律程序?”

    “啊,您說……”

    “我想收養陶夕。”藍越略一聳肩,“我大概不會有自己的後代,而她又需要一個恢複生的環境。絕望是苦澀的,生存是艱辛的,她將被孤獨地丟棄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而我想將她救出來。她應當擁有美好的未來,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博士,你真是個好人。”江徹臉上露出感動的笑容,但很快又猶豫起來,“可是國的法律對收養孩子有年齡限製的,而陶夕已經過了這個限製,所以……”

    “是嗎?”藍越微一垂眼,“那我隻好把她帶到美國去了,就是續麻煩一點。”

    “那也好。”江徹高興地一拍,“真不愧是我的偶像啊!博士,我要向您學習!”

    藍越聞言轉過頭,從門縫裏望著陷入沉睡的陶夕。

    “如果可以,那你會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