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冥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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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處聆聽我
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聶魯達
米建國和陶夕坐出租車往家裏趕的時候,沈蕙在床上睜開眼睛。
她是被鈴聲驚醒的。其實喝下**的人不會這麽容易被吵醒,隻是有些人的意誌比藥物更加強勁,他們不願陷入睡眠,藥物也束無策。那在她口袋裏唱歌,粉色殼亮起來。那是米雅的遺物。
沈蕙把拿到眼前,來電顯示上明晃晃的“親愛的”個字,刺得她眼珠生疼。她的指不自覺顫抖起來,按下“接聽”。
“喂,米雅?你還在生氣嗎?是我錯了好不好,我……”
沈蕙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掛斷diàn huà,指尖的力氣幾乎把屏幕戳穿。
秒針滴答滴答往前走。
半晌,她似乎想起了什麽,翻身下床,連拖鞋也來不及穿,疾步走到客廳的茶幾前,兩眼死死盯著茶幾央的金魚缸。
“小雅,你端的是……”
“是朋友送的金魚啊,是一對的哦。”
“什麽朋友送的?男的還是女的?”
“哎呀,媽……”
沈蕙看著那兩條靈活遊動的魚,臉色慘白可怖。她盯著魚缸看了半分鍾,彎下腰端起魚缸,小心翼翼朝廚房走去。
那兩條金魚似乎感應到危險,在魚缸內沒頭沒腦地一頓亂竄,然而那都是徒勞。它們隻能眼睜睜看著沈蕙在廚房內站定,接著毫不猶豫地把它們倒進了攪拌。
然後,攪拌。
底部的刀片飛快轉動起來,金魚還來不及感覺疼痛就被打得粉碎,變成一鍋粘稠的肉糊。
沈蕙看著翻滾的肉糊,嘴角抽動幾下,放聲嚎哭。
“小雅——”她哭得慘烈,淚水從眼眶內崩出來,“是媽媽錯了,沒能好好保護你——”
剛進家門的米建國怔了一瞬,衝進廚房,雙臂緊緊箍住沈蕙。
她卻哭到尖叫:“你怎麽可以這麽狠心,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我們——”
米建國說不出話來,隻是摟著她,慟哭失聲。
撕心裂肺的哭聲,似乎半個城都聽得見。
陶夕看到深入骨髓的絕望。
折好的遺書從米建國口袋裏掉出來。沈蕙伸去接,攤開,讀了一遍又一遍。
秒針滴答滴答走個不停。
沈蕙不哭了,愣愣地看著米建國,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應該讓他們在一起。”
米建國頭皮一麻,不解地看著沈蕙。
“小雅不能一個人走。”沈蕙直直地盯著他的臉,“她怕黑,怕孤獨,必須有個人陪她。”
米建國沉默著,低頭凝視蒙塵的米色瓷磚。過了好一會兒,把頭轉向了陶夕,說:“陶夕,你先回家吧,你家裏人……”
“米叔叔。”陶夕打斷他的話,平靜地說,“阿姨說的對。”
如果她想要一盤玉石俱焚的棋局,我就應該幫她把這盤棋下完。陶夕對自己說。
屋內的人達成了共識。
米雅的遺體在當天晚上被送到了鄉下。
該做的,沈蕙都做完了,她給米雅梳了頭,洗了臉,擦了身,擎了口,剪了指甲,穿了壽衣,鋪了褥子,墊了元寶枕。還煮了一盆半生不熟的米飯,上麵撒了掰碎的餑餑,放在了靈床前,那是“倒頭飯”。最後在床下點上“照屍燈”,卻不拿秤砣壓住胸口。
死者胸口如果不拿秤砣壓住,容易詐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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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聲響起的時候,高凡正捧著那副側麵特寫念叨米雅。
那是他最滿意的畫作,她是他最滿意的模特。也許愛情的神秘力量促使他畫出更好的作品,也許想要用作品打動他人,首先要打動自己。
他來不及把的畫放下,跑到沙發邊上將拿起來。來電顯示是米雅,時間是上午11點11分。
高凡恍惚地想,自己用或者電腦看時間的時候,總是看到11:11或者22:22等等很整齊的數字。那到底是一種巧合,還是冥冥有某種注定?來不及多想,他迅速接起來電。
“喂,米雅!”他很急切,又似乎很慶幸。
那邊卻響起另一個平淡而熟悉的聲音:“高凡,我不是米雅。我是她最好的朋友陶夕,記得嗎?”
高凡有些泄氣,卻不肯放過這根稻草:“你知不知道米雅現在怎麽樣?我想見她。”
然而陶夕的回答是:“米雅死了,你不知道嗎?”
“死了?”高凡如遭五雷轟頂,“她怎麽會死了?”
“因為她愛你。”陶夕頓了頓,又說,“你還想見她嗎。”
高凡心裏一突,畫像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彈到角落裏。
“地址我等下發給你,那是她的老家。”陶夕拋下這句,掛斷diàn huà。
畫框摔破了。他呆呆站著,兩條眼淚洪水般淌下來。
人命就是這樣,死之前很賤,死後才珍貴。
高凡抓著頭發想,米雅應該是對他失望了吧。在她最消沉的時候沒有堅定地守在她身邊,自以為是的才能也隻換來每月勉強夠數的薪水。
她應當不會再次失望了,因為她已經不會有任何感覺了。
命運有時由不得你不信。以死亡作為起點朝前看,每個人的陽壽都有一個精準的數字,隻是我們直到死前都蒙在鼓裏罷了。
米雅的陽壽是280天,林薇薇的陽壽是59天,甘儒的陽壽是8014天,高凡的陽壽是……嘿嘿,不可說,不可說。
高凡沒想到這麽深層麵,他走到街上,忽然想,今天會下雪嗎?這樣想著,高凡仰頭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天。他的背後是商場的led屏幕,上麵顯示著qíng rén節購物優惠套餐。平麵廣告做得很好,色彩鮮明,標語突出,隻是上麵的兩個平麵模特臉色白得過分,五官一動不動僵在臉上,透著一股詭異的死氣。
高凡是坐qì chē去的。這個時間,從鄉下去城裏的人多,從城裏回鄉下的人少,車票很好買。
開始的時候,似乎沒什麽異常,乘客都睡著了,高凡睡不著,盯著車載電視上不好笑的小品發愣。一條路,一輛車,沒遇到任何迎麵而來的車輛……這情況有點兒怪,也許是個警告。高凡敏銳地察覺到這種不對勁,朝窗外張望。
外麵是一塊荒田,立著個破敗的稻草人,這個稻草人矮矮的,比荒草高不了多少,身上的稻草也捆得很散,顯得挺瘦弱。但是腦袋真大,像個發育不良的畸形兒。稻草人要從他的視線範圍內飄出去了,大頭上卻閃過一道亮光,把高凡嚇了一跳。定神仔細看,好像是半截玻璃瓶子。誰家的稻草人會在臉上插玻璃瓶子?往人形物體上插東西的行為,高凡隻能聯想到紮小人。
終於下了車。高凡沿著土路拐了兩道彎,前麵就是她家。高高的粉牆,是模仿徽派建築的時髦設計。走進敞開的鐵門,裏麵的院子不大,因為這家人早已不種糧食了,他們專營養豬。院子一角,立著一棵年代久遠的老樹,它病了,樹幹上被蟲咬出一個窟窿,也許撐不到今年春分。給死者招魂的白幡掛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隨風跳起鬼魅的舞。
她躺在她家大院正央的地上,身下點著一盞豆油燈,在北風忽明忽暗遠遠望去就像眨動的人眼。她的定義已經不是“這個女孩”或“這個女人”,而是“這具女屍”。
他走到屍體前,跪坐在地上,眼淚唰地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