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冥婚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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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待室內,兩杯大麥茶冒著濃鬱的香氣。
“藍醫生,我覺得我們很相似。在一個生物圈內,相似的個體總能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找到對方。我本以為陶暮算是一個,可是了解越深就越感覺到他的低等和懦弱。不過為了那個案子趕去水庫的時候,我遠遠看見你,就一眼——”鄒恪舉起一根蒼白如死人的食指,“我確定我們是同類,淩駕於普通人類之上的,匿藏於人群的掠食動物。我需要一個朋友,跟我的價值觀相一致的人,他能理解我的思想,理解我的行為。”
“首因效應往往使一個人對他人的判斷出現主觀上的偏差。”藍越不緊不慢地說。
“這點我明白。”鄒恪灌了一口大麥茶。
“所以是什麽讓你變得堅定?”
“我跟蹤甘儒,順便跟蹤你。看到你把他宰了,再把他運到那間破屋子的時候,我就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彈了彈沙發座椅,“放心,我沒有動過你布置的現場。”
藍越的神色一冷:“跟蹤我?你太魯莽了。”
“你的現場很專業,我的魯莽幹涉不到你。另外,你想知道他到底把林薇薇埋在哪裏了嗎?”
藍越拿起杯子,細細品嚐溫潤微苦的茶水。他抬眼,對上鄒恪泛著自得光芒的眸子,平靜地說:“首先,我能推測到他的埋屍地點;其次,你的魯莽行為已經牽扯到我,它所引發的關注令我臉上無光;第……”
藍越盯著鄒恪幹瘦的麵頰,發出明顯輕蔑的笑。
“我們是同類?可笑,你隻是天生喜歡殺戮,渴望從殘酷的五感刺激得到快慰的虐殺狂。”
“你倒是不喜歡殺戮,你把那個男人的肝髒挖出來煮湯。”鄒恪嘴角一撇,反唇相譏,“雖然沒能親自見到,但你好像喂給那個小女孩吃了。”
“物盡其用是對死者的尊重,而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在浪費資源。”
鄒恪嗬嗬笑了兩聲,冷眼道:“我浪費資源?讓那些社會的垃圾繼續活著才是浪費資源。”他翹起二郎腿,語氣也不自覺拔高了幾度。
藍越雲淡風輕地看著他:“可見我們的做人理念不同。”
鄒恪嘴角的笑意終於掛不住。他盯了藍越的眼睛幾秒,突然說:“是因為你找到了別的選擇。”話音落下,他似乎恍然大悟:“喔,你覺得那隻小羊羔會比我更強。”
“她可不是羊羔。”藍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鄒恪的眼珠左右瞟了一下,下唇在門齒上打了個來回:“那我們來證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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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夜晚悄悄來臨,鬼鬼祟祟地,仿佛怕驚著什麽人。米雅一向怕黑,夜裏要點著台燈才肯睡覺,因為她總覺得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在窺伺著她。那雙眼睛順著黑暗溜過來,鑽進她的夢裏,把本來好端端的美夢染成噩夢,讓她睡出渾身冷汗。
現在她大概不會再做噩夢了。
親戚們各回各家,米家的院子裏卻沒人入睡。
“我在網上查到了關於米雅的新聞。”陶夕坐在電腦椅上說,“不過,隻是兩百字的描述,配上一張樓下水泥地的zhào piàn,沒照到人。如果有人想盡力深挖,應該能挖到蛛絲馬跡,隻是就點擊率而言,這新聞並不吸引人。”
米建國略微鬆了口氣。有些事情,越秘密越好。
再沒人有聊天的興致,於是個人都不說話了,空曠的主臥內隻聽見秒針滴答滴答的腳步聲。
陶夕不敢靠在椅子上,因為後背愈合的傷口從下午就開始隱隱作痛。鄉下的風實在太冷了,呼呼叫囂起來像冰刀子割肉,會不會凍出什麽後遺症來?
沈蕙盯著石英鍾,一動不動,仿佛全世界隻剩下那個轉圈的秒針。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突然說出了十二小時來的第一句話:“子時到了。”
話音落下,米建國和陶夕都朝石英鍾看去,黑瘦的根針跳動著重合在一起。
沈蕙迅速站起來,從床頭櫃上抓起黑色塑料雨衣,飛快套在自己身上。
米建國看著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拿起旁邊另一件套上。
米雅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穿著同樣的黑雨衣,從樓梯上一前一後有節奏地走下,如同夜遊神般飄然穿過客廳,邁著幽幽的步子來到庭院裏。
高凡仍在那裏,嘴裏不知在嘟噥什麽。
“孩子,小雅該入棺了。”米建國走近他,說。
高凡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今天的月亮似乎比平時小一些。滿院子輕飄飄的紙灰被風刮起來,迷迷糊糊地四處亂飛。
“抬進去吧。”
高凡應了一聲,勉強支撐著站起來,踉蹌著走到屍體腳邊。他眼看著米建國隔著裹屍布抱住米雅的頭,他忙低頭握住米雅冰涼的腳——仍是不敢看她。可是,這一握,卻有些奇怪的觸感。略微粗糙的布料上勾著花邊,那觸感像極了蕾絲。
他想起陶夕的話,反應過來:“婚紗……”
“她是穿著婚紗死的。”沈蕙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
高凡仿佛心虛似的抬頭看她,這一看卻讓他心底生出一絲疑惑。她穿著雨衣,他們都穿著雨衣,又不下雨,穿雨衣幹什麽?
“她想穿婚紗走,不想穿壽衣。”沈蕙冷冷地說,“女兒最後的一個願望,我們身為父母的難道不該滿足嗎?”
北風刮起裹屍布的一腳,一截蕾絲從裹屍布縫隙掉了出來,幹涸的血跡呈現觸目的暗紅。高凡突然覺得那不是風,而是米雅的魂。
高凡硬著頭皮和米建國把屍體抬進屋,小心翼翼擱在棺材裏。米雅活著的時候,身體是那麽輕盈靈巧,一死,屍體竟然變得如此沉重。仿佛被負罪感鉗住心髒,高凡站在棺材尾端,低頭看著白色的“奠”字,輕輕地說:“米雅,你想和我結婚,對不對?你放心,每年的生日、忌日、qíng rén節,我都陪著你一起過。我還要給你買巧克力,你不是最喜歡吃榛子的嗎……”
沈蕙厲聲打斷他的低語:“不,你要天天陪小雅一起過!”
高凡心底陡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驚惶地看著眼前的兩人。他們的身體隱沒在一片漆黑之,兩個人頭仿佛懸在半空,像兩隻亟待吸人血的飛頭蠻。
北風在院子裏呼呼地刮,米雅的魂魄滿院子飛。一陣大風吹過來,老樹上那根白幡追著風走了,在黑暗的夜空打著旋朝東南飛去,很快就消失在子時的夜空。
高凡定了定神,盯著那半截帶血的婚紗,咽了口口水,不安地說:“好吧,阿姨,我以後在這裏住下,替米雅伺候你們二老,永遠不和其他女人結婚……”
“我們不需要你伺候。”沈蕙平靜地說完這句話,退到了米建國身後。
米建國向前一步,舉起釘棺材用的大鐵錘。高凡駭然失色,下意識往邊上一躲,鐵錘結結實實砸在他的肩膀上,鑽心的疼痛直衝他的腦門。
他瞬間清醒了,求生本能讓他朝外麵跑。跪了太久的雙腿有些不聽使喚,他捂著肩膀,跌跌撞撞跑到門邊,卻被米建國拽住領子,狠狠摔在地板上。
高凡支撐著身體麵向他們,坐在地上往後挪,後背撞在黑漆漆的棺材上。他乞求道:“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的家裏,我的爸媽……”
米建國愣住,不自覺顫抖起來,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高凡趁著他發愣的功夫,身體猛地彈起來,一把將鐵錘搶到自己裏。
“都別動!”高凡揮舞著錘子大叫,“你們一家全是瘋子!”
米建國護在沈蕙前麵,鐵青著臉避開他的動作。
“不就是分嗎,難道是我一個人的錯?她要去死,我有什麽辦法?”高凡一邊喊一邊朝門口退去,一步一步,腳後跟踢到了門檻。他小心翼翼跨過去,後脖頸卻感到一陣極輕極輕的風,雞皮疙瘩頓時立了起來。
他恐懼地想回頭,伴隨著那陣風,一個冰冷的東西紮進了他的左肺。
陶夕套著雨衣站在他身後,握著那把cáng dāo,殘廢的左被包在右裏麵,共同完成了這一次謀殺。
沈蕙從米建國身後走出來,臉上是fù chóu的狂喜。米建國僵在那裏,神色怔怔的,似乎難以置信,又似乎終於鬆了口氣。
陶夕猛地拔出那把刀,殷紅的鮮血飆出來,濺到她的鏈上。那噴濺的弧線像極了她被陶暮刺的那時,後背噴出血液的軌跡,甚至比那還美。
她看著高凡漸漸倒下去的身體,心裏默默地說:
知道嗎,很多很多年,米雅是我生命唯一的光芒。
可你讓我失去了她,永遠。
黑暗早已滲透我的骨骼,就像一滴墨汁滲透了水。我在否認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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