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你所渴望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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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讓我們麵對著暖流

    走向海

    ——北島

    萬籟俱寂,鵝毛大雪簌簌而下。陶夕坐在病床前,黑發黑衣,仿佛古畫一個寫意的符號。

    她伸出來,輕輕觸碰輸液管一瞬,又迅速縮回。“看到那些警車,我還以為你死了。”她低低地說。

    藍越靠在枕頭上輕聲說:“記得我的話嗎?除非我想死,否則沒人殺得了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左臂已經被護士認真包紮上藥,又小題大做地綁縛在石膏支架上,吊在胸前動彈不得。

    陶夕抬頭看他,雙眸閃了閃,嘴角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藍越挑眉:“好笑嗎?”

    陶夕點頭:“好笑。”

    藍越無奈:“我似乎把你寵壞了。”

    陶夕抿嘴:“誰叫你寵的,活該哦。”

    “你受了傷。”藍越微微抬起右,又仿佛剛注意到背上的輸液針頭似的,放了下去,隻是仍舊看著她下巴上的創可貼說,“我感覺我讓你蒙受了災難。”

    “不是你的錯。”

    “你的環在我衣兜裏。”藍越看一眼掛在角落的大衣,“上麵有血,能解釋一下原因嗎。”

    陶夕的笑容一點點淡下來,轉頭看看角落:“我shā rén了。”她閉上眼睛,眼前光怪陸離,好半天才睜開:“用你給我的刀,把高凡殺了。”

    藍越靜靜看著她的側臉,從柔和的前額到挺巧的鼻尖。

    “把他扔進棺材的時候,他還沒有死透,眼睛睜的大大的看著米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他是後悔多一些還是恐懼多一些,看著他深愛的那張臉以這樣決然的方式毀掉。”陶夕微微仰頭看窗外飛雪,“坐在這裏無所顧忌地談論shā rén,我是不是挺壞的?但‘生同衾,死同穴’是多奢侈的一件事,我幫他們完成了,又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好人。”

    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窗外旖旎,似乎在等待他的dá àn。

    “人類的犯罪欲是天生的,他們毫無顧忌地說謊、背叛、攻訐、戕害,卻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已經讓全世界俯首稱臣。”藍越漆黑的眸子仿佛洞察一切,“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遠比shā rén更罪惡的事情。隻要你認為那是對的,你就可以去做。”

    陶夕低下頭,右食指摩挲著左腕上由於自殺而留下的美麗疤痕。

    “也許我順著你的意見,去給她做心理輔導,她就不會死了。”藍越頓了頓,“所以,你怪我嗎?”

    陶夕沉默一會兒,悶悶道:“怎麽會怪你呢,那是沒人能預見到的。”

    藍越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說:“我記得你問過我,為什麽會挑上你,你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

    “是的。”

    “你有沒有學過塔雷索夫案。”

    “似乎是倫理課上學過的案子。”

    “心理醫生的一位病人,殺死了原告塔雷索夫的女兒,而此前病人曾經透露過想要殺死死者的意圖,被告卻沒有采取措施告知死者及其親屬或有關執法部門。”藍越目光沉沉,“所以心理醫生被告上了法庭,理由是他完全有可能預見死者的危險,對死者應該負有警告義務。”

    “保守病人的秘密也是心理醫生的義務。”陶夕咬著唇,若有所思,“你是想……問我的看法?不處在相同的立場上,我很難做出明確的選擇。”

    “對不起,陶夕,”藍越微微抬眼,“我要對你說實話。”

    陶夕轉過臉,目光對上他。

    “陶暮是我在寧城接待的第一個病人。當初他來找我,是因為他渴望擺脫你這個麻煩,去上海展開他的大好前程,另一方麵他又對你懷有愧疚,不希望自己經受良心的譴責。他跟我說了很多事情,包括你的方方麵麵……我對你的了解都是建構在他的敘述基礎上,這些我一開始沒有對你說起。因為我知道,如果你知道他把關於你的很多事都講述給我,你一定會拒絕我的任何幫助。”

    陶夕一陣愣神,輕聲說:“搞不好……你是這世上唯一用心幫助我的人……也許……”她說不下去了。

    藍越似乎陷入某段沉思,許久才回過神來,說:“挖出蘇姈屍體的人,是我。”

    陶夕愕然。

    他停了一會兒,才緩緩道:“聯係表上,他留的地址是蘇姈家。他shā rén那天,我跟他本來有個預約,他卻不打任何招呼地沒有出現。我感到擔心,開車去找他,接著……目睹了他拋屍的過程。”看陶夕沒有搭話的意思,他繼續說:“我是能預見到的,有些人一旦殺了人,就像上了癮。因為殺一個和殺兩個,本質上沒有什麽差別。叫上安老師去冬泳,假裝發現屍體而報案,都是我故意為之。我為了自己的名聲,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曾經是我的病人……聽上去多混蛋啊。”

    陶夕緊緊握住衣角,臉上是藏不住的震驚。

    “你是我一次失誤的責任,我必須護你周全,不管使用什麽方式。”他微垂了頭,安靜地呼吸,“現在我再問你,怪我嗎?”

    最難識破的謊話就是混雜部分真相的謊話。

    “我不在乎那些。”陶夕頓了頓,目光緩緩收回來,“也從來沒有怪過你。”

    藍越怔了一下,唇邊浮出一點笑意:“事到如今,你還願意這樣說,我很高興。”

    陶夕把身體靠向他的右臂,極力控製聲音的平穩:“我說的是真的。我殺過人,吃過人,也自殺過,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個肮髒的存在。從小到大,一直都很不安,心裏充滿了無法填補的空虛。”

    她靠在他肩頭,吐息落在他耳畔:“可是有你在,我充滿了感激。至少我能跟你說說心裏話,那些無法和他人交流分享的,肮髒的秘密……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不希望這世界上隻留我孤身一人。”

    藍越偏過頭,臉頰貼近她的前額:“那是我們共同的秘密。”

    他們在靜謐的時光悄悄倚靠在一起。

    江徹透過房門上的玻璃,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他聽不見兩人的對話,但是他隱隱感覺到有什麽惡劣的事情正在萌芽。

    這是他趨利避害的本能告訴他的。

    他在門口麻木地站了好一會,才仿佛回過神來,無聲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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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藍越一步步踏上樓頂天台。鵝毛大雪已然偃旗息鼓,然而凜冽的北風還在,他的頭發被風吹起來,仿佛黑狼頭頂細密油亮的體毛。

    落雪將天台鋪得厚厚一層。他來到十字形樓頂的邊緣,踩出一行腳印,是耀眼的銀白奪目的黑。

    他撥通了一個秘密diàn huà,電磁波揚出去,跨越了半個地球。

    “希望沒有影響到你的睡眠,bern。”藍越望著積雪覆蓋的幢幢樓房,講出一口流利的美式yīng yǔ,“雖然現在已經上午十點整了。”

    “嗨,夥計,你心情不錯啊。”那頭響起一個悶悶的男聲,像是宿醉一晚,“看來我當初建議你回國,現在已經被證明是個完全正確的決定。”

    藍越一笑:“長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了與人合作的可能性。”

    “喔,你新遇到了什麽人,還是看見了老相識的另一麵?”男人仿佛忽然醒了酒。

    “我在寧城遇到一個人,和我的興趣相似,世界觀、價值觀也相似。”

    “不像是你欣賞的風格。”

    “沒錯,他不是我理想的合作對象。”藍越對著聽筒點頭,“他隻是勾起了我對尋找搭檔的好奇心。”

    “搭檔不一定要彼此相似,彼此互補可能會擦出更好的火花。”

    “那個同我相似的人的出現使我第一次對醫患關係如何發展chéng rén際關係有了強烈的好奇感。”

    “所以……你想和某個患者成為搭檔?”

    “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小姑娘。”藍越微微仰頭看明滅星光,“我們彼此理解,但又不甚相似。”

    對方沉默良久,說:“有人能理解我們是好事,。”

    藍越低頭苦笑一下,澀聲道:“我是一定會下地獄的,所幸不是孤身一人。”

    【卷二:豺狼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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