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君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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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湛出生的時候,我與阿靈感情正好。
我與阿靈前頭還育有長公主瓖兒,冰雪聰明,機靈可愛。有時候望著小小的香噴噴的瓖兒的時候,我便在想,朕與阿靈的兒子會是什麽樣的呢?
很快,湛兒便給了我答案。
他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小小年紀便頗有氣魄。
我猶記得他三歲的時候,虛長他幾歲的瓖兒已經到了最調皮的年紀,在皇宮裏,仗著朕與她母後的寵愛,弄得雞飛狗跳。
這一回,瓖兒似乎是不小心將一個妃嬪絆倒了水裏。
其實說是不小心,我哪裏能不知道,瓖兒本就是故意的。不過是聽說我最近十分寵愛這名妃嬪。
一個小小的幼兒,縱使再多氣力,又哪裏能將一名成年的妃嬪絆入水中呢。隻不過是這妃嬪將計就計,想要陷害長公主背後的皇後,並博得我的憐惜罷了。
妃嬪被救上來,太醫說,人已經快不行了。
瓖兒便慌了,根本來不及仔細推敲,哭著便要找朕來請罪。
朕在暗中觀察著,湛兒那時不過三歲,堪堪能下地而行。
小小的人兒,卻是負著手,指使著奴才們一二行事,安頓妃嬪,找出證人,在敲打一番後,分隔開來分別說出證詞,再使以巧計,輕而易舉便詐出了真相。
這還不夠,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爾。是一個還不錯的皇子,應該具備的能力,湛兒隻不過將具備這能力的年紀提前了些罷了。
朕繼續看著。
卻見湛兒卻是未曾懲罰這些差點昧著良心陷害長公主作偽證的奴才,而是拉過慌張哭鬧的瓖兒,也不知跟她說了些什麽,不過一會兒,瓖兒便紅著眼睛,說是咬原諒這些可憐的宮人,說他們不過一時糊塗,還望往後不管跟了哪個主子,還望能夠盡心盡力。
奴才們自然鬆一口氣。
這時候湛兒卻出來要嚴懲這些奴才,命侍衛將人綁了,就要送去暴室。想要誣蔑長公主,便是立死也不為過。那些奴才們大驚失色,哀聲求饒。這時候瓖兒卻突然替奴才們請求,並言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湛兒這才饒了他們。
立時,已經有奴才受了傷。瓖兒命人拿了傷藥。奴才們感恩戴德。可這樣未免覺得公主太好說話。
朕正準備出麵阻止。卻見湛兒又給瓖兒使了個眼色,瓖兒猶猶豫豫,卻還是答應,雖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些奴才,便每人領了十個鞭子。鞭子要打,瓖兒又令賜了傷藥與溫補的中藥。
本來這些奴才,在一開始是完全什麽罪責都沒有的,都被善良的長公主給赦免了。
可經曆了這一番苦難,他們這才真正地感激公主,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他們卻連同周圍的宮人一同覺得,大曆的這位公主,是一個善良卻不愚善的人。她能破能立,果然是大曆的大長公主。
這下子,這些奴才並著周圍的宮人奴才,真心地為著瓖兒了起來。
瓖兒是一位好公主,朕並不否認。可恐怕那得要等到五年十年,瓖兒懂事了以後。在這時候,她還不過是個上房揭瓦的小毛孩,哪裏有這些心思。
可是若是瓖兒沒有,這些君主的手段,卻竟是湛兒教她的。
甚至瓖兒還沒有開始讀書,那句人非聖賢,恐怕也是湛兒教的。
他才三歲,卻是什麽時候開始偷偷讀書的?
朕看著湛兒站在一旁,目光朗朗,身立正直,他不僅解決了問題,還幫他的姐姐立威於宮中。卻平平淡淡,好似自己並未做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朕三歲的時候在幹什麽?跟在乳母的後頭,央求著要抱?
湛兒站在那裏,朕放佛看見了大曆的新君。
年輕的、智慧的帝王,以及一個更加嶄新的大曆。
可是,湛兒聰慧不假。他是朕的第一個兒子,是朕與朕心之所愛,朕的皇後所生的孩子。闔宮上下,沒有一個敢得罪於他,沒有一個不捧著他,寵著他。
朕即盼著他一生一世都能這般順遂地長大,驕傲地自在地長大。
可朕卻又怕他在這種順遂中,長大,迷失了自己,君王容易得到,卻並不容易擔當。若湛兒成為君王,他要麵對的,是一個外有異族虎視眈眈、中有門閥世家暗藏威脅、內有迂腐老臣把持朝政未能有新鮮人才選舉而來,周遭還有皇族宗室蠢蠢欲動的大曆。
這不是最好的大曆,卻更不是最壞的大曆。
這些問題、這些矛盾,它們自大曆建朝至今便一直存在,大曆的帝王們,每一人,都在竭力解決這些棘手的問題。
這是朕如今正在麵對的問題,也是湛兒將會麵對的問題。
可是,朕是從兄弟們的紛爭中浴血殺出。若是眼下泡在蜜罐裏頭的湛兒,長大以後,他還有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與眼光嗎?
所以,我開始寵幸貴妃。就是那個使計落水,據說頗受朕寵愛的妃嬪。
其實起初她長得什麽樣子,朕都不知道。
我隻知道,沒有順風順水就能成就的帝王。
我見過阿靈偷偷拭淚,我也見過瓖兒與湛兒小心握緊的拳頭。
我看見他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憤恨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麻木與冷漠。
我這雙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抱過我的瓖兒,沒有握過我的阿靈的手了。
我也很久很久沒有見著湛兒仰著臉,對我露出笑容,大大的眼睛,期待地望著我,望得我心都化了。
他隻是沉默地、努力地完成我布置的功課、每當他完成得好一點,我便去阿靈的宮中多留一會。下一次,湛兒便會比我預料的完成得更好。
我看著他處心積慮進了暗衛所,看著他高興不已。
這個傻兒子,若是沒有朕的允許,暗衛所當真敢收一個皇子?收了這個皇子,當真敢一板一眼地教他武功?
樾與我兒同齡,必要的時候,能在朕不能看顧的時候護著我兒,從今往後,她便叫月影。
我看著我的湛兒在刀槍火海中出生入死,在荊棘沉默中浴血向前。我看著他被宮人輕視,看著他被朕的貴妃的兒子欺負。
我在賭。
一盤以大曆未來為注的賭。
輕視我兒的宮人,我都一一殺滅殆盡,叫他們再不能後悔。
欺負我阿靈沒有貴妃受寵的妃嬪,我也叫她們消無聲息地死去,這謀害妃嬪的罪名,也叫那貴妃背了吧。
我有罪。
為了一個帝王。害了兩個女人的一生。
阿靈無辜,我卻不得不忍。忍住我對她的愛意。
這個被封為貴妃的女人,囂張無腦,我也不得不忍,忍住我一次次想要殺掉她的衝動。
可她也是無辜,隻不過被我生生捧上了這一步,“寵”上了這一步。
她和她的兒子,是我兒登上帝位的磨刀石。
我這一生啊,心中隻有阿靈為我生育的一子一女。旁的子女,隻不過是我無聊時候的產物,算什麽朕的孩兒?
除了湛兒,朕也曾對貴妃的兒子上心過。
要為湛兒打磨一塊最鋒利的磨刀石。
沈涔封王,便這是湛兒一道重要的關卡。
這是湛兒登基前後的阻礙。
他或許會在朕駕崩傳位之時奪宮,也可能會在湛兒登基之後根基不穩時伺機而動。
甚至有可能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處,都為我的湛兒埋伏了殺招。
誰叫朕曾經糊糊摸摸,對這個可憐的孩子,說過模棱兩可的話呢。
這一道叫沈涔的坎,還有朕那封了梁王的好弟弟。
若是邁過,千古江山或可一博。
若是邁不過……
若是大曆注定隻能贏得一個昏庸的君王,倒不如叫賢能之士推倒了,以舊帝換新君。叫明君坐了這位置,總好過庸君當道,叫外族趁虛而入,毀了這繁華江山。
可我的湛兒,朕期許著他。又怎麽會邁不過呢?
在暗衛所裏鍛造了筋骨,在禦書房中增長了智慧。
經曆了親生父親的冷落與嚴厲,眼看著自己的長姊哭泣、母親漸漸冷硬了心腸,差點死於貴妃的毒藥、宮女的短劍,看慣了這後宮之中比鴆毒還可怕的笑容、聽慣了朕有意無意透露的朝堂之上看不見的刀光劍影,還有朕對沈涔那小子有求必應的寵愛。
湛兒再也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不會再輕易對誰交付真心。他看得明白後宮這些女人的伎倆,又遭逢母親被父親的冷落背叛,自然不會再心軟後宮的哭哭啼啼,不會再被美色所惑,更不會成為一個酒色君王。
而沈涔這個,朕從來隻捧著慣著,叫他那小家子氣的娘教了些後宮女人勾心鬥角手段的無知小兒,怎麽會是我兒的對手?
絆腳石?磨刀石罷了。
朝堂之上,宋家正則與朕多年情誼,宋家是世家之中,難得清醒,更懷有天下大義的世家。有他在朝堂之上為我兒保駕護航,這便夠了。
不,這還不夠,便叫宋家那與湛兒年歲差不離的女兒,來宮裏給我的長公主瓖兒做伴讀吧。伴著湛兒長大,宋夫人與阿靈情同姐妹,是阿靈的慰藉、也是湛兒的另一個支持的力量。
朕怕不怕宋家多年以後外戚專權?
我想,宋家不是那麽拎不清的世家,若真是,多年之後,羽翼豐滿的湛兒,這不夠又是一塊你的磨刀石罷了。
湛兒,湛兒。
這天下,當以你為主。
每個人的追求不一樣,有的君王愛美人如畫,有的君王偏愛鐵血征伐,有的皇帝喜歡與朝臣們博弈,有的愛這赤誠江山,有的偏偏修煉那莫須有的長生不老,有的愛魚肉百姓,有的愛了祖宗的萬世基業,有的僅僅隻是愛著皇帝這個位置,愛著無上的權力。
我無甚大才,也無甚追求,隻是期望這江山能在沈氏手中永固無疆,永遠美麗,永遠芳華。
唯一痛惜,與柳氏阿靈生離,與不愛之人共枕。
想我百年之後,阿靈怨我恨我,千萬要記得我。
生在帝王家,有太多的無奈。
我也有一顆幹幹淨淨的心。
可我屈服了這千秋江山,屈服了這祖宗基業,屈服了這大好的錦繡前程。
罷了,就這樣吧。
倘若是到了那地府之下,我在奈何橋邊等著阿靈,要笑著問她,倘若下輩子做一對平凡夫妻,一生一世,隻一雙人,山前種桃花,山後養鴛鴦,一雙兒女天真浪漫,她還願不願意,再一次跟我走?
阿靈,我心已蒼老,你卻還是當年模樣。
阿靈!
阿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