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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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隔著櫃台眼巴巴地望了師傅好一陣,他不緊不慢地做著手裏的活,看來是抱定了主意不加援手了。

    無奈,我隻得地捧起那油膩膩的銅盒子,湊近鼻尖,仔細嗅了一回,牛髓腥氣,又隔了時日,草藥氣消散殆盡,所能辨出的不過是五倍子,甘草這兩樣而已,另有一樣蛇脂油我原就知曉的。

    我繞進櫃台,從藥屜裏取了五倍子和甘草出來,師傅掃了一眼,未置一詞,我猜這兩樣該是對的罷。牛髓倒是好辦,蛇脂也有舊年用剩下的百花錦蛇油。

    我取用蛇脂時,師傅淡淡地歎息一聲:“那百花錦蛇,有些年歲,我捉它時可費了不少周折,好東西都讓你這麽肆意敗了。”

    下午,待鋪子最後一個來抓藥的走後,我叮囑了伢兒在店裏莫要亂走,便往對街的張屠戶家去,想請張家娘子幫著尋摸些牛髓來。張家娘子向來愛打聽,我怕她問得太多,也不敢久留,幸虧這回她卻也不多問,隻嘀咕了一句“你師傅古怪得緊,這個時節要作牛髓膏”,應下隔日教張屠戶帶些回來,便作罷了。

    張家娘子雖慣喜家長理短地說嘴,可托付予她的事兒卻也一絲不含糊,次日便利利索索地端著一大碗白花花的牛髓來了。

    恰海棠來接走伢兒,張家娘子將牛髓遞給我時,詫異地盯著她離去的背影望了好一會子,回頭好似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壓低了嗓音驚呼:“阿心啊,你認得那個遮了臉的婦人?你可知曉她是誰?”

    “海棠,百花樓的海棠。”我正不知要如何回她,她按耐不住自先答了出來,見我一臉茫然,她又忙解釋道:“禦史台邢中丞府上許是要操辦什麽祭禮,我家官人近來常去邢府後巷送整牲畜,他家要的急,我便跟著去幫個手,一連好幾日,我都瞧見那遮麵的婦人在後巷徘徊,有一兩次,還瞧見她跪在牆根下抹眼淚,怪可憐的。向邢府上的婆子一打聽才知道那是百花樓的海棠姑娘,也不知為了什麽事,每日要來哭求上一回,隻說要見邢家的大公子。這不曉得又是哪一樁風流官司,可邢家的人是說見便能得見的麽……”

    “張家娘子又同阿心說什麽呢?我家阿心年幼,與她說道那些,恐是不妥罷。”師傅從鋪子裏出來,言語間雖笑容盈盈,話裏卻帶了些不悅。

    張家娘子撇了撇嘴,不依不饒地嘀咕道:“阿心還年幼?怎麽也有十四五了罷?按說也到了許人家的年紀了,她無父無母,自然是要當師傅的多費心的。”

    我佯裝沒有聽見,將碗裏的牛髓給師傅看,問他要如何製膏。師傅仿佛也很樂意立時就教我製膏,囑我向張家娘子道了謝,便急忙帶我回了鋪子裏,撇下了意猶未盡的張家娘子。

    那膏子製得極好,海棠用得也甚好,手上開裂的血口子不幾日便收斂了起來。我那一腰充作藥資的裹肚兒也如約送了過來,我未特意指明了要什麽樣的花樣,抖開來看時,卻見是首尾相連的一隻青雀。

    “我見阿心姑娘腕間總戴著隻青玉鐲子,想必是心愛之物,便以那鐲子上的雀紋作繡,針黹粗鄙,還望阿心姑娘莫嫌。”海棠說得謙遜,可她的繡作當真教我吃驚。閉店後我拿去給師傅瞧,連師傅也頗感意外。

    海棠每日來接送伢兒,我與她有時會說上一會子話,從她小心拿捏著的言辭中,我漸漸明白了海棠、伢兒同邢家大公子之間的關聯,若推想得不錯,伢兒該是那邢家大公子的兒子,海棠破釜沉舟地從百花樓裏出來,大約為的是她母子能與邢家大公子相聚罷。

    我問師傅我想得可對,師傅一麵驗看我新製出的牛髓膏,一麵隨口道:“人世匆匆,一步步皆是定數,若是非要掙出原定的路不走,另辟蹊徑,總是要受罪的。”

    我趴伏在櫃台上,枕著一條胳膊暗想,師傅他開著生藥鋪子,偶替人看個診,冷眼看慣了生死哀苦之事,淡漠寡情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內裏絕非麵上那般涼薄,如若不然,又怎會教養我那麽多年。

    我忽然心念一動,仰臉從下而上地去望他的眼睛:“師傅,阿心有時想著,自己的命薄,原定的命數裏就該早早病死,可師傅將我救了回來,逆了命,往後我該遭怎樣的罪才還得清?”

    師傅調弄牛髓膏的手腕倏地停住,目光籠住我:“好端端的又犯傻,既做了你師傅,豈有隻救你一回的道理,至少也該護你這一世無虞。”

    “當真?”

    “阿心不信師傅?”

    我緊攏著眉心直搖頭,長籲短歎。

    “既信為何歎氣?”師傅伸過手來揉我的眉心,滿臉好笑。

    我順勢抓過師傅的手掌,半是心滿意足,半是求告:“阿心歎氣是因為想著自己雖逆天命,卻還有師傅護佑,海棠就不一樣了,還有伢兒,他純真無暇,本不該一同遭這樣的罪。師傅,咱們能不能幫她一幫?”

    師傅閉著眼仍由我晃動他的手掌,隔了好一會兒終是睜開眼,無奈地點點頭:“你莫再晃了,再晃我該不記得那遂心針收在何處了。”

    “遂心針?”我放下師傅的手掌,兩眼放了光,“就是孫吳時趙夫人所用的那一根?”

    師傅拉開了幾個藥屜,仔細尋了一番,終在一個角落裏摸出一隻半舊質樸的針囊,他將這毫不起眼的針囊在我眼前展開。“不是一根,而是一副。”

    暗沉的針囊裏竟然裹了一整副金紅色的繡針,乍看像是赤金,再一眼就能瞧出那色澤與赤金不甚相同。我師傅說,遂心針的材質奇特,是以金銀銅合鑄而成,粗細各不相同,最細的幾乎隻有發絲的一半。

    “昔年趙夫人刺破了手指,血祭了這套針,替孫仲謀繡下九州五嶽之勢,成就了孫吳的半壁江山。”師傅仔細地摸索著金色中泛著紅光的繡針,緩緩道:“隻可惜後來,孫仲謀聽信謀寵者讒言,負了趙姬,九州五嶽之繡雖成,終是未能遂心,破山河於晉,趙姬也不知終老何處。”

    我側頭凝視那寒光閃閃的金針,隻覺每一根針的針尖上都掛著一顆血珠子似的。“孫仲謀不負趙夫人,遂心針作的繡作才能成真罷?”

    師傅輕輕“恩”了一聲,將那套針重新裹入針囊,推到我跟前:“明日見著海棠便拿給她罷,告知她,隻需依著心中所念下針,雖萬分勞心耗神,卻能遂心如願。可要是中途熬不住撩開了手,便是前功盡棄,一無所成。”

    針囊輕巧,我捧在手裏卻忽覺有千鈞之沉,不止是手腕,連心口也跟著發沉。

    “師傅……”我躊躇了片時,惴惴地問道:“倘若,孫仲謀不負趙姬,遂心針作的一統江山果真成就了,趙姬將如何?”

    師傅舒展了一番腰背,應付著我的問,趕我回房去睡:“逆天抗命,總要受得起那代價才行。不早了,今晚不會有客來,趕緊歇了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