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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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慚愧,要煩擾阿心姑娘。朱心堂若要漿洗些什麽,姑娘隻管吩咐,如此海棠心裏尚還能好受些。”

    原來她就是伢兒的阿娘海棠,我從她好聽的嗓音裏回過神,卻見她的麵上覆著一方素帕,隻留了一雙眼睛在外頭,這雙眼原本該是極好看的桃花眼,可此時看來隻有滿目的疲憊憔悴,眼下微鼓的臥蠶倒成了兩道眼袋。

    “夫人見外……”我恍惚應酬道:“伢兒很乖,哪有什麽煩擾,鄰裏街坊的,舉手之勞就莫提謝了。”

    海棠頓了頓,我想不出素帕後頭她有一張怎樣的麵龐,隻看這身姿,聽這嗓音,素帕後的顏色更是教人遐想。

    素帕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掀動,過了片時,她竟衝我屈了屈膝。我來不及製止,她便直起身,扭頭離開了,衣裙拂動間帶起一股子濃俗的熏衣香氣。

    我在店肆門前呆怔了一會兒,直至她的背影隱沒在茱萸巷的晨光中,我才想起伢兒正拉著我的衣裙,同我一樣呆立著。我偏頭去瞧他,隻見他正繃著小臉,緊緊抿著嘴,一雙與海棠極似的大眼裏蓄滿了水光。分明萬般舍不得,卻強作懂事地忍著眼淚,目送他阿娘離去。

    我不覺心頭隱隱發酸,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小鬏:“伢兒跟我進去罷,生藥鋪子裏好頑的東西可多呢,想不想看看?”

    到底是稚兒,略哄一哄,便跟著我進了鋪子,自個兒仍舊爬上八仙桌旁的高椅,手裏擺弄著我做予他的那個止咳香囊,間或還有幾聲咳,較昨日已好了許多。

    師傅在櫃台後頭配製幾味成藥,抬頭瞥了一眼伢兒手裏的香囊,放下戥子招手道:“伢兒,將那香囊拿來我瞧瞧。”

    伢兒聽話地從高椅上滑下地,踩著碎步,小跑到櫃台下,踮起腳努力將香囊遞向師傅,模樣乖巧又惹人憐。

    我走到他身後,接過香囊徑直遞向師傅。

    “細辛、紫蘇、冰片,用於寒咳。”師傅接過在鼻端嗅了嗅,似乎對這香囊頗有興趣:“你配的?現下暑天裏,你怎知這小娃娃的咳症是寒咳?”

    我一下答不上來,眨了眨眼回道:“不是……師傅教的麽?”

    師傅一愣,旋即玩味地笑了笑,掂著香囊自語:“已會自行開方子了,也不必我另教了。”

    “師傅……我,我胡亂配的,許是錯的……”我陡然慌亂起來,一來是怕自己果真是配錯了料,反害了伢兒,二來是怕師傅著惱,自此再不肯教我。

    我不記得自己的前情往事,師傅說撿到我時,我正害著大病,勉強保住了性命,卻傷了腦袋,不記得從前的事。無爺娘親族,無往事記憶,我從不知自己是什麽人,唯獨能認定的,隻是做了師傅的徒兒許多許多年而已。

    倘若有一日,我不再是師傅的徒兒,便真的什麽人也不是了。

    這個念頭總教我心慌得無措,語無倫次地不知該說些什麽。

    “師傅誇你方子開得好,阿心怕什麽呢?”師傅將香囊遞還給伢兒,伸手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仍是一臉溫潤如玉的淺笑,絲毫不見惱意,這才安下心,帶著伢兒去別處頑。

    這日將近酉時閉店,海棠才姍姍來接走伢兒,同我說話時的嗓音雖還同晨間一般好聽,卻不難聽出裏頭的嘶啞,我忍不住好事多問了一句,可是因為伢兒的咳症,過了病氣。

    海棠的臉隱在素帕後頭,向著陰暗處搖了搖:“多謝阿心姑娘關心,並不礙事。”

    她轉身回頭的時候,我看見她露在素帕外的一雙眼紅紅腫腫,像是兩片桃花兒花瓣落在了臉上。我不便多問,隻在心底胡亂猜測她這雙眼究竟是在熏衣時熏腫的,還是因自己的悲苦哭腫的。

    次日正午時分她才將伢兒送來店鋪,伢兒已不像前兩日那樣羞怯,大大方方地向師傅與我問安好,小小的胸懷裏揣了個小布包。

    他在八仙桌上打開布包袱,原來裏頭是一冊手抄的啟蒙三字經。我探頭過去瞧,冊子上的字跡異常的俊秀規整。

    “阿心姊姊你瞧,這是我阿娘昨夜裏寫下的。”伢兒得意地摸著冊子向我炫耀:“阿娘昨日領了工錢,便買了筆紙,寫了書教伢兒念。阿娘還說,若有不記得,不明白的地方,便問問阿心姊姊和朱先生,但要在你們都閑著的時候才能問。”

    伢兒那教人心疼的懂事原是海棠教的,倒果真是高門大族的教養。

    “伢兒乖,好好念書,你學得好,你阿娘也高興不是。”我揉揉他的小鬏,哄著他鼓勵幾句。

    伢兒老氣橫秋地點頭,“阿娘說念好書,大了要搏個功名。功名是什麽?阿心姊姊你知道麽?”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地直搖頭:“伢兒不要勞什子的功名,伢兒要像阿心姊姊這樣學醫術。”

    “阿心的醫術可不是什麽人都學得的。”師傅探頭笑著調侃道:“你小小年紀,怎會想著要學醫術呢?”

    伢兒扳著手指頭認真地回道:“伢兒咳症,阿心姊姊配的香囊能治好,阿娘的手指頭都裂開了口子,還有血,伢兒要是學會了醫術,也能將阿娘治好。”

    我默然向師傅望去一眼,本以為能在他臉上瞧見些許憐憫,卻見他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接著四處抓著草藥裹成藥包。

    “師傅。”我帶著諂媚的笑蹭到櫃台邊:“師傅的牛髓膏……”

    師傅抬手在我額上輕輕一拍:“眼下是什麽天氣?哪有在暑天裏製牛髓膏的道理。”

    我將腦袋往後一縮,眼巴巴地看著師傅懊喪地歎氣。朱心堂的牛髓膏治療手腳皴裂開口很是有效用,可手腳血裂之症十有八九都好發在秋冬,確無人會在大暑天裏來買牛髓膏,故每歲霜降之後才會開始熬製牛髓膏。

    師傅轉身從某個藥屜裏取出一隻小銅盒,往櫃台上一丟,銅盒子在櫃上滑了一段,恰好滴溜溜地轉到了我跟前。我認得那個銅盒子,正是儲放牛髓膏的器物,我忙按下原地打轉銅盒子,向師傅咧嘴一笑。

    “你先莫衝我笑,這銅盒子裏不過是有些去歲用剩的殘膏,遠遠不夠那浣衣娘使的,況且隔了年,早就沒了效用。”師傅兜頭一盆冷水,澆滅了我才剛湧起的高興。

    我打開那銅盒子,果然隻在盒底和壁沿上黏著些黑乎乎的殘膏,根本不頂用。

    “阿心不是會開方了麽,這牛髓膏用料簡單,不難配伍,好好聞一聞。”師傅漫不經心地朝那銅盒子一指,轉身又加了一句:“若是我來配,隻怕那浣衣娘給不起藥資,你若配得了,也不是白給的……”

    他上下來回將我的素麵衣裙打量了幾遍:“讓她給你繡一襲裹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