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書房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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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韋楓仍是局外人,自然不便去書房。卻知道裏麵大概會發生什麽。
古時君臣、父子、夫妻、師徒之間的名分要緊之極,所謂“三綱五常”,是儒教以此教化維護社會的倫理道德、政治製度,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點兒差池。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侄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甚麽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當下板起臉責備楊過不敬師父,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等。
趙誌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我們全真教並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麵辱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賠禮,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是詫異不已,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責罰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一頓發作,做聲不得,於是緩緩說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誌敬大聲道:“我趙誌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掉了牙齒?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鬥陣圍攻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然事過境遷,早已不介於懷,但此時趙誌敬在她麵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誌敬生氣,然而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孫不二道:“誌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你這般暴躁,成甚麽樣子?咱們修道人修的是甚麽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眾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麽緩緩的說了幾句,趙誌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誌敬又待說“我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哪知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
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為吃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詫異不已。武林中師徒之分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靖自幼便覺尊師之道實是天經地義,豈知楊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著楊過,顫聲道:“你……你……你說甚麽?”他拙於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著為他生氣。”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反而激發了他的倔強,把心一橫,暗想:“除死無大事,最多你們將我殺了。”於是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不好,可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但隨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郭靖聽得“沒爹沒娘”四字果然於心不忍,隻是不明他話的意思,緩聲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著我和你過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甚麽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本就不會說話,激動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你說傳授武藝,其實是教我讀書,武功一分不傳。可是讀書也是好事,小侄總是多認得了幾個字,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誌敬,恨恨的道:“總有一日,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驚,忙問:“什……什麽?什麽深仇……這……這從何說起?”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小道士來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隻有挨打的份兒。還有這姓郝的,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是假?”想到孫婆婆為自己而死,咬牙切齒,直要撲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鬱鬱不樂,引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殺人不少,但所殺的盡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此時聽楊過當眾直斥,不由得臉如死灰,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身上不帶兵刃,當下伸出左手,從趙誌敬腰裏拔出長劍。
眾人隻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豈知他倒轉長劍,將劍柄向楊過遞去,說道:“不錯,我是殺錯了人。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
眾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麵前,決計難報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我動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你真要我殺你,幹麽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著長劍,遞出又不是,縮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拍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往地下一丟,長歎一聲,說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並非虛假,過了半晌,說道:“怎麽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甚麽了?”問這兩句話時,口氣已和緩了許多。
楊過便說因當年郭伯伯帶自己上終南山之際,因誤會將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還手之力,諸位真人倒是不介意,其他人卻將怨憤發泄到他這小孩子身上,非但不傳武功,還百般刁難,恨不得找借口打死他。這幾年來他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還能活著來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他輕輕幾句話,將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所謂“暗無天日”雲雲,倒也不是說謊,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誌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說話,著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說八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郭靖隻道楊過所言是實。黃蓉卻鑒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心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了?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麵問一麵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
郭靖大驚,叫得一聲:“蓉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落英神劍掌”,毫無先兆,手動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哪裏還能容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微微一動,又即垂下。他腦中反應快極,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那就是自認撒謊。若她真殺我,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然未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並非難事,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然是試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隻見他臉現驚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適才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若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當下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
趙誌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不還手,隻道黃蓉已然被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虧,不由得怒火衝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試。”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隻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幹預。黃蓉一拉他的袖子,低聲道:“你別管。”她知趙誌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幸,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隻踏上了一步,若是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誌敬向孫不二、甄誌丙二人說道:“孫師叔、甄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師伯和我師父麵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誌敬下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也盼望趙誌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嚇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偽。
趙誌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踢過去。這招“天山飛渡”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隻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招,一攻一守,乃是最簡易的套子。趙誌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麽?”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腹。趙誌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他小腹相距隻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豁穴”。
這一腳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被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滿臉漲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誌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了去勢。孫不二和甄誌丙卻已看得清楚,甄誌丙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來,喝道:“好小子,這等奸猾!”
趙誌敬左掌虛晃,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一招“紫電穿雲”,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楊過深諳玉女心經,將他招數了然於胸,見他左掌晃動,忙伸手抱頭,似乎極為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隻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趙誌敬無法看到,待他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誌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隻是料敵機先,將手指放在準確的部位而已。趙誌敬掌上穴道被點,登時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詭計,狂怒之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處。趙誌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蕩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侄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楊過見這老道姑出手既準且快,武功遠遠勝過趙誌敬,心中也自忌憚,忙退在一邊。孫不二雖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極為剛強,見楊過的功夫奇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武功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徑自上了屋頂。
甄誌丙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誌敬怒道:“還說甚麽?”拉拉他的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趙誌敬被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難道旁邊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一看,哪裏有人?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隻是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將全真派武功克製得沒絲毫還手之力,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徑去,大缺禮數,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過身來,隻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在這兒幹甚麽?”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黃蓉知道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他們必是事先躲著偷聽。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被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是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呼楊過,安置睡處。
郭芙對楊過卻是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麽不要你?”楊過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驢鞭子甚麽的……”
武氏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甚麽?”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麽?”楊過見她這麽一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豔,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去。郭芙自來將武氏兄弟擺布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回事,這時忽見楊過轉頭,知他已開始為自己的美貌傾倒,心中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花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潮生按玉簫”。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聯下麵署名卻是“五湖廢人病中塗鴨”。他看到“五湖廢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己東飄西泊,直與廢人無異,適才逼得趙誌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楊過淡淡的道:“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和武氏兄弟發小姐脾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