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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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曉軍對於自己的這個三老爺爺三老奶奶的印象極為深刻,三老爺爺的心腸其實還行,主要是還是三老奶奶的為人太過惡毒。

    關曉軍一直活到後世四十多歲了,都不明白自家這個三老奶奶這麽惡毒的性子,到底對她有什麽好處。

    她餓死了自己的二爺爺,那是因為孩子不是她的,她自然不心疼,可是她因為自己絕戶的原因,特意領養的一個女兒,竟然也不給吃飽飯。

    到最後把這個要來的女兒也給餓跑了。

    這種行為就讓人難以理解了,隻能解釋成為天生惡毒。

    多年以後,她的養女來關宏達家裏做客,說起小時候的事情,還是忍不住掉淚,可見這三奶奶到底有多可惡。

    相比三奶奶,三爺其實為人還不錯,隻不過膽子小,在家裏做不了主,對於三奶奶做的事情,隻能睜一眼閉一眼,假裝看不見。

    這個三老爺爺名叫關福亮,肯吃苦,肯出力,肯幹活,雖然他是一個小地主,但卻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好東西,一顆麥子,一粒米都舍不得丟。

    拉屎拉出個豆,他都要洗洗再吃一次。

    他一輩子省吃儉用,最大的願望就是用糧食多換幾畝地。

    他一開始家裏也不富裕,後來的田地,無論是宅基地還是莊稼地,都是他用半袋子小米或者幾升綠豆從揭不開鍋的貧困戶家裏換來的。

    關曉軍曾見過他家裏的一盒子文書,一遝的綿紙上寫的都是當初以糧食換地的契約,比如三十斤小麥,換了六分宅基地,比如三升小米,換了一畝莊稼地,文書上基本上沒有簽字,都是摁的手印,血一般紅。

    這些文書契約裝滿了一個長長的灰黃色的小盒子,見證了當初的一段殘酷艱辛的曆史。

    這些文書都被藥水泡過,老鼠蛇蟲不會毀壞,一直到了幾十年後,還保存在關曉軍家裏。

    這位三爺,辛苦了一輩子,到最後卻落得個無兒無女,好不容易節省出來的一百多畝田地,解放後卻又成了別人的了,人財兩空,死的時候雙手攥空拳。

    但他活著的時候,一村人都說他精明。

    解放前,他在家裏特意辟出兩畝地種大煙,刮出煙膏後,扛著去縣城裏賣,賺了不少錢,但他自己是堅決不碰這東西的。

    按說到了他這一步,吃點好的喝點好的,是理所應當的一件事,但他幾乎從未在縣城裏吃過東西,每次去縣城賣大煙,都是自己拿著窩窩頭,路上啃幹餅子,喝涼水。

    後來有一次突然敗家了一次,在城裏喝了一碗雞湯餛飩,這成了他一生吹噓的資本,跟人聊天的時候,經常說一句話,“你知道不?那縣城的餛飩,吃著真香啊,旁邊鍋裏還燉著一隻老母雞呢!”

    對他來說,吃餛飩已經是最為值得回味的一件事了。

    按說就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舊時代的老農民,不應該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可就是他,非但餓死了光宏達的二弟,而且在災荒年以糧食換回了很多人家的田地與宅基地。

    這裏麵固然有他老婆的原因,但他畢竟也脫不了幹係。

    如果關曉軍處在關雲山如今的這個年齡,肯定也不樂意踩老老爺爺家裏的門,兩家這麽大的仇恨,別說踩門了,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

    但人生中有些事情並不是靠衝動義憤就能處理好的,其中必然會夾雜著妥協與無奈。

    就像如今自己這三老爺爺夫妻兩個老絕戶,無兒無女,一旦有病有災的,村裏肯定有人要管,而關宏達是村支書,又是他們夫妻倆的親侄子,這件事最後還得落到關宏達身上。

    無論是出於道義還是村規民俗,或者是礙於閑言碎語,隻要這夫妻倆不是橫死屋內,照顧他們兩個的擔子隻能關宏達來抗。

    除非關宏達把他們倆弄死,否則他就得管他們!

    況且這件事如果不管的話,這也是關宏達人生中的汙點,若是眼睜睜看著兩人病餓而死,他關宏達與當初狠心的三嬸子有什麽區別?

    這要是傳出去,光宏達連自己的三叔三嬸子餓死都不管,鄉民會怎麽說?多年的名聲將會毀於一旦。

    至於說三爺以前對他多麽不好,餓死了他的二弟等等事情,但人性本惡,誰管你以前的事情?

    人家就隻會拿你現在的舉動說事。

    有時候道德大棒與血緣親情,非但不是維持人際關係的紐帶,反倒成了束縛。

    再說如今關家日子這麽紅火,暗地裏不知有多少人在盯著呢,關宏達稍微犯點道德上的小瑕疵,在外界就會被添油加醋,被說成了大問題。

    關曉軍小時候還覺得自家爺爺迂腐,在處理這件事上成了一個爛好人,與他往日的行事方式不符。

    直到後來長大之後,他才知道了關宏達的難處。

    無論是從人情道義還是血緣親情,此時的關宏達還真得非管不可。

    真要是讓他們臭在家裏了,丟人的還是他這個侄子。

    關宏達再惡心,再不情願,這副擔子也必須要挑起來!

    所以與其這樣,倒不如放開胸懷,把往日恩仇一筆勾銷,幫他們養老送終就是,反正他老關家也不缺這幾口飯。

    但此時的關雲山卻不理解光宏達,見關宏達要自己給三爺拜年,當下梗著脖子道:“我不去!去他家幹什麽?憑啥給他們磕頭?咱給他是一家人,人家跟咱們是一家人嗎?”

    無論關宏達再怎麽勸,關雲山隻是不聽,後來幹脆走出家門,去給村裏別的長輩拜年去了。

    關宏達呆呆站在院子裏,心潮起伏,往日受苦的情形在腦海中電影般迅速浮現,酸甜苦辣鹹,百般滋味,萬般苦楚,盡數湧上心頭。

    這三叔家的門,他是絕不會主動踏進一步的,可又不能不管他們,但關雲山不去,這個態度就無法傳遞過去,兩家這個結就無法打開。

    盧新娥與王欣鳳見他臉色陰沉,都嚇了一跳,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起來。

    “爺爺,我跟姐姐去吧!”

    關曉軍拉著關陽的手,對院子裏沉思的關宏達道:“上次,三老爺爺還給過我兩毛錢呢!”

    關宏達從回憶中驚醒,低頭道:“好孩子,磕頭後,就對他們說,爺爺請他們上午來吃一頓團圓飯!”

    關曉軍點頭道:“我知道了!”

    關宏達道:“快去快回!”

    關福亮家就在關宏達院子後麵,是非常大的一處宅院,占地足有兩畝多,僅次於關自在的大院子。

    但如今這個大院子裏卻是冷冷清清,大過年的,卻沒有人去上門磕頭。

    雖然大門口也點燃了兩根紅燭,但燭光在風中搖晃的有氣無力,透著那麽一股子日薄西山的味道。

    關陽與關曉軍走過大門,來到院子裏,踩在芝麻杆上的沙沙聲驚動了院子裏的大黃狗,狗叫聲又驚動了屋裏的人。

    “誰呀?”

    蒼老的聲音響起,一位老人拄著拐棍,從堂屋裏緩緩走出,眼睛茫然四顧,“是誰啊?”

    這個老人正是關福亮。

    關曉軍脆生生道:“老爺爺,我是小軍。”

    關陽道:“我是陽陽!”

    姐弟兩人一起道:“我們給您拜年來啦!”

    兩人小跑著到了關福亮身前,跪在地上一連磕了仨頭,“祝老爺爺長命百歲,多福多壽!”

    關福亮身子一震,“陽陽,小軍?”

    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急忙將兩人扶起來,“快,快進屋!屋裏有糖,有瓜子,有山藥豆,有……”

    他說著說著,聲音忽然就哽咽起來,拉著兩人的手顫顫巍巍的向堂屋走去,他渾身都在輕微顫抖,顯然激動之極,邊走邊喊,“老婆子,你看誰來啦?你看誰來啦?陽陽和小軍給咱們拜年來啦!”

    在堂屋的燈光照耀下,關曉軍看到自己這位三老爺爺老淚縱橫,邊走邊掉淚,眼淚在他臉上深深的溝壑裏匯集而下,流到山羊胡上,隨後又滴在了地上。

    屋裏傳來一聲響,似乎是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隨後一名頭戴老式黑帽,身子瘦小的小腳老太婆從門口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因為跑的太急,腳下一滑,坐在了地上。

    她慌忙掙紮站起,待看清楚走來的關陽姐弟倆時,呆了片刻之後,忽然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