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大章(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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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勁一甩,頓時又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遠處山巒迭起,一障遠過一障,方才還朦朦朧朧要出太陽的樣子,這一會又有些青黑的罩子籠了起來,
我們剛下橋,在岸的另一邊落下腳。
“怎麽?”媽回過頭問我。
我搖搖頭,自那事以後,我常被這些東西找上,隻不過先時還不這樣頻繁,直到回了戈雅,情況才一日日加重,十步五步,遇上什麽都不稀奇。再加上戈雅本身是個老地方,所有的東西存在久了,都會使人頓生幾分敬畏,於是看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好像都充斥著靈魂,有著自己悲歡往事。
心裏想頭一多,這世上的鬼怪就更多了。
媽不再問我,鬆開的我的手,往前走去。
我忍不住好奇,轉過頭來看。
這一看,了不得,青天白日,橋上像是被裝進一台電視機一樣。
隻見不寬的石橋上,密密麻麻的擠了一堆虛晃晃的人影子。
這些人有男有女,年紀有長有少,老人家盤著頭發,青壯年穿的是對襟盤扣的褂子和草鞋,更是清晰無比。
衣料看起來都是粗布舊衣,款式也是簡潔樸實,顏色相對單調,大部分都是以綠,藍,黑,灰為主。
衣褲上更是難得一見的補丁疊著補丁,衣料也洗得發白,發舊。
從衣服上看不出來他們所處的季節,也不分男女款式。
這群人圍在橋上,指指點點,仿佛正鬧哄哄的討論著什麽。
但仿佛是一部默片,他們情緒激動,嘴巴大張著,並手舞足蹈,連帶比劃,依舊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大家都在往橋下看,於是我也看向橋下。溪水清澈,五彩的鵝卵石和水花都清晰可見,包括不知道哪裏遊過來的小蝌蚪也真真切切,但是除了這些,水裏什麽也沒有。
再一抬頭看石橋,一陣風過,橋上石縫裏生出來的茅草微微搖晃著,上麵虛晃的人影子們就像是被按了關機建一樣,瞬間都消失不見了。
據說這是一種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它本質上是和攝像機保存圖像一樣的原理。
但是純天然將圖像保存下來,這種現象還是非常困難的,就像故宮裏,總有人看見牆上有宮女走來走去一樣。
錄像這種事情是需要十分苛刻條件的,其中包括天氣,環境等等。
“還不走?”媽走了十來米的距離,忽然又回過頭來呼喚我,我轉身跟上。
到了地裏,寧禦想去溪邊玩,約我一起。
因為水淺,爸媽也答允了,隻是囑咐我不能去沾水,不然會受涼,我們沒去橋邊,去了土坎旁邊的小溪邊,這裏,爹媽一眼就可看見我們在做什麽。
溪水裏,有人用石頭堆起來,攔著水,建立一個小水壩。
水流到這裏,流速緩慢了許多,水的顏色有些發黃,應該是因為水裏有些黃色的浮塵。
大人曾經說過,那些浮塵叫鏽,是水裏有兩個可能出現的原因,一個是水被汙染了,一個是水底下有鐵。
當然,我懷疑是被汙染。
從水麵上,隱約也可以看見水底。除了泥和攔在一邊的石壩,底下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倒是水的兩邊,都是高出兩尺左右的土坎,土坎又窄,隻有一尺多些寬度,要不是在鄉裏長大,走習慣了這種路,沒準會掉到溪水裏,或是另一邊的田裏。
怎麽樣都不太好看。
土坎小路的旁邊長了一株不知名的矮木,像是樹,但又太小,全是長的枝條,這些枝條就像柳條一樣,軟軟的,不長什麽分丫,不過柳條上長得是柳葉,而這個枝條上長得去確是一種直徑越五六毫米的圓柱掛條,掛條是軟的,長的長的可能會有十來厘米那樣長,短的也有兩三厘米的,因為形狀有點類似街上背麥子去橄成麵條後,分做一根一根的掛在竹竿上。
所以爹媽打小告訴我們這中枝條的名字都是掛麵。
寧禦想折那隻長長的掛麵,我正想著不太安全,說不要了,他偏死倔著不樂意,於是我想了想,對他說道:“那你好好站在旁邊,我給你折。”
相較於讓他去折,我覺得我自己去會更穩妥一些。
“嗯!”寧禦點點頭。
我小心地伸手過去,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樣,手伸長一勾,就抓住了那根長相最俊的掛麵條。
掛麵的枝條有些綿軟,折的時候並不好著,我一邊用盡力氣和技巧的折它,寧禦就在旁邊大呼小叫地催促。
好不容易將掛麵條折斷下來,我直起身,將木條朝著寧禦那邊遞的時候。
一陣莫名的風來,我心裏忽然一緊。
寧禦是背對著溪邊站的,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忽然間,寧禦往後一仰,麵上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恐,整個人倒著栽進溪裏。
這裏正好是這一片溪水最深的地方,摔下去不會撞傷人,但溪水也不至於將我們淹沒,隻要他站起來就沒事。
“寧禦!”我喊了一聲。
他先是砸進水裏,濺起好大的水花,經接著,他整個人又從水裏浮起來,仰躺在水麵上,四肢亂撲。
他掙紮著喊道:“姐……救我……”
然後發黃的水沒過他的口鼻,灌進他的嘴裏,他又爭紮,浮起來一點點。
我著急地喊:“水很淺,你站起來。”
他還是爭紮,沒有反應。
我又將手裏長長是枝條伸他手邊,喊道:“抓住木條,我拉你站起來。”
他聽見了我的話,剛要伸手去抓枝條,又好像要往下沉,然後他有開始掙紮,根本抓不住枝條。
他又喊了一句:“姐……”
這個時候我忽然看見發黃的水裏,一隻烏黑烏黑的,像是碳一般的大手向著寧禦探過來。
眨了眨眼睛,那隻發黑的大手已經漸漸接近寧禦的脖子,隱約間,寧禦周身的那一片水都罩上了一片黑影。
寧禦還在爭紮,嘴裏喊著:“救……”然後那個“我”字又被水淹沒了。
我什麽也沒想,將手裏的枝條一甩,跳進溪裏。
憤怒衝上我的大腦,支撐著我並不強大的四肢。
初春的冰冷溪水衝涮過胸口,水波一蕩一蕩,我差點栽倒在水裏。
不過是幾步的距離,我無比艱難才走到寧禦的身邊,那隻烏黑得像是被碳燒過的大手從寧禦的脖子便消失了。
我扶過寧禦的肩膀,一使力,將他正起來站在水裏,我抱著他的肩膀,一起慢慢移動著往岸邊去,寧禦全身發抖。
這時,爹媽已經跑到田坎邊。
媽神色慌亂而擔心,口裏不斷地喊道:“要死了要死了……小死娃子們……”
爹臉色鐵青,伸出兩隻大手,一手將寧禦提了上去。
媽接過寧禦的時候,心疼得眼圈的紅了,爸轉過手要來拉我。
水裏,有隻手,抓住了我的腳腕。
但因為我跳進來,把水攪得渾濁不已,所以低頭的時候,什麽也看不見。
我趕忙抓住爹的手,死死的抓著。
爹一皺眉,鐵青著臉將我往上提。
爹在上麵提我,那隻手就在水裏扯我。
他不想讓我走……
但這不可能,我拿另一隻腳去踹那手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我的護身符送給楚秦了,忽然想嘲笑自己的爛好心,自己的自顧不暇了,還去管別。
“不要掙紮。”爹沉著聲音說了一句,我不再亂動。
爹將我提起,然後,二話不說。
“啪!”的一聲。
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
這個時候一般不能說話,隻要低頭認錯就好。
臉上火辣辣,低頭的時候,鼻子裏傳出一股熱流,看著鼻血落到腳邊,我一愣,這個東西也跟著帶出來了。
那,是一隻手。
皮肉全無,隻是一隻白森森的手骨。
骨頭被我的鞋帶套住。
伸手捂住鼻血,抬起頭,隻見爹媽的視線也落到那根手骨上。
爹媽的麵上均於刹那間,呈現出一片可怕的蒼白。
寧禦的身子尚且微微顫抖著。
也許是見慣了,或是懶於驚慌,恐懼隻在一瞬間侵蝕心頭,然後心思蒼茫,於是整個人都平靜下來。
我蹲下身,寒涼的風吹在浸濕的衣褲上,全身一片冰冷,回頭隻見媽已經在脫寧禦身上的濕衣服,除了我們幾個,四周都是空蕩蕩的,瞬間隻覺這個季節的顏色真是素淡,想念就這樣頓生出來。
那個說是要守護我一輩子的人,如今卻不知道在哪兒。
是不是人和人的關係也是這?
他們莫名其妙的來,又莫名其妙的走,其實能同自己將此生風景看完的,也隻有自己。
先生果然沒有出來,我定定心,避開與鞋帶糾纏在一起的那隻手,在後跟上,拇指和食指中指一同用力,鞋子裏的腳就脫離出來。
又扯下另一隻鞋,一雙鞋並在一起,朝水裏一拋,竟沉了下去。
這麽淺的水裏,竟也會淹死人?
腦海中的念頭一閃而過……
指尖還有溪水流淌下來,赤腳踩在有細石子的路上,但所有的感覺的消失了,我好像變成了那雙鞋,冰涼的水淹沒口鼻,在飄蕩著黃色浮塵的水裏,我睜開眼,一張無限放大的,極端醜陋的臉出現在眼前。
那張臉上……
密密麻麻交錯這劃痕,燒灼。
一隻眼,隻剩下一個窟窿;下嘴唇,被割掉了,裏麵露出泛黃的牙和肉粉色的牙床來,耳朵沒有了,兩個鼻孔也豁破了。
看著泡在水裏的臉上,沒有血跡,除了一條條灼得的黢黑的創疤,其他每一道傷口都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肉粉色,這是一張看起來破破爛爛的臉。
那張臉在呼吸,他的呼吸很急促,但好像有什麽阻礙著他說話,致使他隻能張開黑洞洞的嘴,而什麽都沒有如他的情緒一般說出來。
他黑洞洞的嘴裏,爬出蛆蟲來,一股惡心感覺泛上心頭,就像活吞了他嘴裏爬出來的一條蛆蟲一般,極端不舒服。
我腦子裏大喊醒過來,醒來以後,隻聽見媽越說越高的聲音,在顫動著、憂懼、棲惶無措的對著爹埋怨道:“你下手還這麽重,怕她死不了?”
我想說沒事,但聲至喉間卻窒塞難出,又好似有什麽東西將我牢牢捆得動彈不得。
極重的困倦襲來,我努力想要抬起沉重的眼皮,無比艱難,也還是睜不開。
忽然間,柔軟的指腹落在眼皮上,觸感冰涼,溫和又熟悉的聲音就像是音樂停止後嫋嫋空中的餘音,那聲音低低地傳來輕笑,說道:“我不過離開一小段時間,就把自己弄成了這樣。”
接著,指腹撥開我的眼皮,一束光映入眼簾,睡意瞬間殆盡,麵前的人是葉知秋的臉。
側過頭,圖畫了各色各樣細碎圖案的牆壁,舊窗簾,舊書桌,桌上擺的《紅樓夢》、《幽夢影》、《子不語》都還是原樣放著,就連窗口那盆半死不活的菊花也始終沒動。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到家的,媽還給我換了衣服。
爺也在,他皺著眉頭,眼睛茫然的望著麵前,噙著他的小煙袋,隔很長的時候才把兩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塔一咂,然後就有兩縷灰色的輕煙從鼻孔裏呼了出來。
媽站在旁邊咳嗽了兩聲,小奶奶不知道哪裏傳來的聲音說道:“要抽外麵去抽,抽的一個屋裏臭死了。”
我又轉向葉知秋,他目光下視,專注地看我,睫毛像飛蛾翅膀,歇落在瘦瘦的麵頰上,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情油然而生……
腦海中,“先生”二字呼之欲出,流竄到胸口,又從呼吸道裏滿溢出來,到了唇齒間,忽然化作一縷香,一絲甜,流連縈繞,就是脫不出口來。
我不禁沮喪起來。
見我沮喪,他又是沉靜地笑,像一輪初升的明月,突然籠罩了一室的光華,眾人不知不覺的失了神態。
連我,也在那一瞬間,被他這一笑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他的眼神轉明亮而溫存,犀利又甜蜜,用一種平靜而溫潤的調子說道:“睡吧,我陪著你,睡一覺就好了……”
渾渾噩噩間,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腹輕輕摩挲著手掌心。
天氣仍然很冷,漫長的冬天讓我覺得好像連時間都是不流動的。
他執著我的手,我跟隨他走過一條黑漆漆的路,然後又在一片林子裏穿梭著,風刮落樹葉,落得滿地滿身都是,我就像一片雲似的,隻覺全身都輕飄飄的,好自由。
這是許久都不曾有的輕鬆。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樹林子走到盡頭處,豁然開朗,一棵巨大的老槐樹,猶如一把張開的巨傘,遮天蔽日,陽光透過婆娑的枝葉投射下來,樹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往來者無不麵帶寬和,怡然自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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