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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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朱大的口供,這些日子聽聞欽差到了揚州, 上上下下的買賣都不敢多做, 除了王秋之類有軟肋在他們手底下的, 也不敢把人放出去, 誰成想隻是貪了一點銀子,就被抓了個現行。
顧嶼並沒有和這些人多說的意思,他知道, 有些人一旦跨過了為人的底線, 就不能再用常人的標準衡量他們,買賣宰殺人口在這些人看來, 大約是件和殺豬宰羊差不多的勾當, 隻不過是背地裏的買賣罷了。
朝廷刑法對這種犯人的處罰是非常嚴重的, 一般而言都是主犯淩遲, 從犯腰斬,遇赦不赦, 沒有免死的道理,難以界定的是吳大官人這樣的買主,如果隻按照正常的流程來看, 殺害幼童的屠夫等同受雇殺人,吳大官人是雇凶者, 大寧律規定受雇殺人者監二十年,雇凶者死, 從犯及知情不報者監十年, 遇赦可赦, 但顧嶼認為,吃人也該是死罪。
大寧開國數代,律法大半照搬前朝,另依國情酌情修改過幾回,可無論是前是後,都沒有過盛世之下,吃人為樂的前例,也就無從判刑,罪是定了,案也結了,可顧嶼覺得,還有其他該做的地方。
周仁頭一次沒有和他抬杠,而是認真地分析道:“那朱大既然說揚州城裏吃人不是新鮮事,就說明吳自道不是個例,連根拔起尚不容易,何況要加重罪名。文卿世兄,你初入仕途,假若一意孤行,日後少不得要落下個酷吏名聲,這事不如交給我,等回京後我同家父商議,以他名義上奏,聖上也會重視,這樣一來,不是兩全其美嗎?”
顧嶼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不過略一思量,還是搖頭說道:“此事不該由臣下上奏,應該派人向太子殿下傳遞消息,一則殿下在其位,由他提出修改法案,無僭越之嫌,二則你我都是殿下臣,越過殿下直奏禦前,有搶功之疑。”
“世兄真是大才!”周仁茅塞頓開,忍不住高聲叫道,停頓片刻,他陡然反應過來了什麽,又驚又喜地看向顧嶼,“世兄這是,這是……”
顧嶼卻沒有多說的意思了,把方才的案卷及口供整理備份,就像是麵前沒有周仁這個人似的。
揚州府衙例積壓下來的公文非常多,各縣的案卷有很多都是來時什麽樣,擺在那裏還是什麽樣,顧嶼幾乎要疑心徐景年打從調任揚州刺史以來就沒做過一天正經事,他讓人把積壓的案卷都搬了出來,按照罪狀年份分門別類,就這麽處理了一個下午的公文。
周豹站在邊上,想到來府衙前陳若弱的囑咐,幾次想提醒顧嶼去吃飯,可每次一開口,總是會有幾個人對著他怒目而視,他也就隻好憋著。
揚州府衙的小吏們當然不想讓人打斷這位新來的欽差大人審查案卷,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像這樣行雲流水一樣的審案,再難斷的案子,欽差大人都能用對應的朝廷律例斷罪判刑,要知道他們一般審查卷宗,都要對著成箱的大寧律翻閱上好半天,欽差大人能做到這樣,顯然是把大寧律背下來了!
那可是足足長達三百四十二萬字的大寧律!即便是正經科舉出身的官員,也是劃重點背記,更多的還是在鑽研詩文,詩文做得過關,即便律法知識上有些不足,也不會妨礙科舉成績,這年頭,肯認認真真在這些文人所不屑的死記硬背老教條上下功夫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就是有,幾個人能做到像這樣全文背記,還能活學活用到具體案情上的?而且還這麽快!
小吏們圍在邊上,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打斷了欽差大人的思路,看著沒有處理過的案卷堆越來越矮,與之對應的批複過後的案卷則壘得越來越高,隨便翻上一卷,都能在底下看到清晰的字跡批閱,並不是徐刺史那樣簡簡單單的過或不過,而是條條言之有物,有理有據,心中都是充滿了敬佩。
顧嶼合上最後一卷案宗的時候,才發覺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黑了,原先圍在邊上的小吏們都去拿了燈盞站在邊上給他照明,四麵的燈光極為明亮,也怨不得他一直都沒有察覺。
“明日通知各地縣衙派人來領案宗,天也不早了,你們都辛苦了,回去吧。”顧嶼起身,卻不小心踉蹌了一下,周豹連忙扶穩他。
離得最近的一個小吏連聲說道:“一直都是大人在忙,小的們隻是邊上整理而已,大人才是真辛苦哩!”
這話說得眾人都附和起來,官和吏是有區別的,吏是由府衙雇傭來的,平時有事都是他們做,他們沒有本事做就隻能放著,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最明白一天之內處理完這麽多的案卷,得消耗多大的精力。
顧嶼沒有多做客套,讓小吏們散了,抬手按了按太陽穴,站在原地緩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推開扶著他的周豹,朝著府衙門口走去。
早上顧嶼走的時候,就說不用等他回來,陳若弱直等到三更天,又派人到府衙跑了一趟腿,派去的人回來也說大人在忙,沒法傳話,她也不是多無理取鬧的人,就隻好先洗漱就寢。
以前一個人睡慣了,剛和顧嶼一起睡的時候,她還有些不習慣,好在顧嶼睡覺規矩,不怎麽打攪她,等習慣了,現在忽然身邊空下了個位置,被褥裏少了個人,她就又不習慣起來了,在床上輾轉許久,也沒醞釀出多少睡意,反倒是腦子裏開始胡思亂想。
一會想顧嶼有沒有好好吃飯,一會又想算算日子,陳青臨也該到西北大營了,照他那個狗脾氣,不知道會把顧峻折騰成什麽樣子,其實顧峻就是蠢點笨點,也沒犯什麽大錯……
顧嶼回到官驛,一進內院就發覺房裏的燈沒亮,知道陳若弱已經睡下,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臨到房門前,他放輕了腳步,緩緩地推開門,進了裏間,果然間紗簾後側臥著人影,看樣子確實已經睡了。
陳若弱想著事情,沒聽見動靜,冷不防床榻微微一沉,身邊多了個人,她頓時睜開了眼睛,一轉身正對上顧嶼的臉龐。
窗外月色皎潔,月光隔著一層紗簾,照在她的臉上,照得一雙明眸好似倒映著水麵波光,連帶著白日裏猙獰的暗紅胎記都像是模糊出了溫柔的輪廓,顧嶼微怔片刻,低聲道:“我吵醒你了,沒事,繼續睡吧。”
陳若弱才沒有睡意,她眨了眨眼睛,也不說話,就這麽盯著他看,好像在看一個闊別已久的珍寶,眼神直白而又熱烈,像一隻搖頭擺尾的小狗兒似的。
“是我回來得遲了……”顧嶼歎息一聲,把她抱進懷裏,語氣溫柔,“事情有點多,都辦完了,明天我陪你多睡一會兒,過午再去府衙,沒事了。”
陳若弱把臉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小聲又嬌氣地哼道:“你什麽時候沒有事情做才奇怪!”
顧嶼失笑,抬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說道:“這次真的沒有騙你,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半個月,我們就能回去了。”
“回去著什麽急,你別自己累壞了就成,要是讓公公知道了,他肯定也心疼你。”陳若弱說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坐直了身子,問道:“都這麽晚了,你吃過了嗎?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顧嶼麵不改色地撒謊道:“二更天的時候,和府衙裏的人一起吃了夜食,你別折騰。”
陳若弱不疑有他,又枕了回去,隻是語氣裏還是帶著些抱怨,說道:“你自己要忙,還要別人也跟著你忙,別人家裏難道就沒有老婆孩子巴巴地等?下次可再別這樣,小心人家背地裏紮你小人。”
顧嶼彎了彎眼眸,伸手摸了摸陳若弱的臉頰,語氣輕柔地說道:“是,是,夫人饒過在下這一回吧,在下以後再也不敢了。”
這話輕佻,但夫妻情話本就不拘禮節,話裏還帶著點玩笑似的戲腔,陳若弱被哄得臉紅心跳,隻得故作凶蠻地瞪了他一眼,但忍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顧嶼看著她笑,也就跟著她笑,那雙明澈的眼睛裏似乎隻能容得下她一個人,陳若弱笑著笑著,忽然不笑了,她看著顧嶼。
俊美的臉龐近在咫尺,溫柔的眼神繾綣難言,就像是被什麽蠱惑了似的,她微微地靠近了一點,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溫熱的觸感一落即燃,終成熾烈的火光,將兩人燒灼幹淨。
月隱星沉,黎明將出,到了最後的黑暗時刻,不見一絲光亮,仿佛天地共沉淪,黑暗將連同人在內的萬物一並吞噬,然而,晨曦終會到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