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禦賜寶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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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病已還待推辭,忽然從昭帝的微笑中領悟出他的暗示,一道異常的光彩突然從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來。昭帝高興地看到劉病已已經領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
“劉病已真是可兒,三言兩語就揣測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霍光那廝還在朕麵前中傷,說劉病已一介武夫,終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頭使用之人,都經朕多年培養,強將之下豈有弱兵?”昭帝喜歡的就是和聰明人打交道,更喜歡在小小的鬥智中打敗以聰明自居的霍光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愛劉病已了,索性進一步滿足劉病已的願望道:
“朕久知卿在京師有‘髀肉複生’之感,幾番要待外放,經大臣們諫阻。這遭用兵,朕決心派卿前去,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願。”
昭帝再一次猜中了劉病已的心事,使他再也沒有什麽理由推辭恩賞,他帶著十分感欣的心情,與李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駟監去挑選馬匹。
李迪是官場中的一項出色的產品,一個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活躍分子,一件活寶。
既然是內監,在生理上,他是個已經變了形的男子,還未曾變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兩性之間都沒有他的位置。但是這個尷尬的、兩棲的生理地位並不妨得他在宮廷和政府兩方麵的烜赫聲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能夠恪遵官場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體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勢的人。
要堅決踢開那些黴官兒。
要念念不忘地記得應該牢記的事情。
要了無痕跡地忘記應該忘記的事情。
這看來是夠簡單的,但既然成為格言,就不是每個官兒都能輕而易舉地把它們做到。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羞恥之心,在趨炎附勢之際,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情麵觀點,與故人割席時,不免要拖泥帶水。這兩種人犯的錯誤,看來不算很大,卻與做官的原則水火不相容。李迪對他們是深惡痛絕的。
官場上還有些官兒的記憶力很差,有時忘記了應該牢記的事情;有的則相反,記性太好,偏偏記得應該忘記的事情。有些人曾經做過別人的下屬,如今領導已退處閑散之地,下屬飛黃騰達,早已躍過他的頭頂。下屬偏偏要倚老賣老,賣弄他的好記性,在別人麵前,有時甚至當著領導的麵,提起當年舊事。可笑這個下屬,在先朝時以善變著名,人稱“三變”,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變得毫不機變了,這就注定他隻好坐冷板凳終身。
比較起那些倒黴的官兒,李迪身上的優點就顯得那麽突出。
他除了從絕對、純粹的利害關係上來考慮問題外,幾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傳統的道德觀念、人們的議論等等全都擠幹了,它們是從哪個古老的世界中遺留下來的殘渣餘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絆腳石,必須把它們全部消滅掉!
此外,他還具有與最高統治層接近的這個有利條件,誰應該捧,誰可以壓,什麽是必須的,什麽是不必要的,他都能作出正確無誤的判斷,在捧與壓的兩方麵,他都是由衷地、絲毫沒有保留地形之於辭色。他的這種赤裸裸的勢利,竟然坦率到這樣的地步,以至於他的變化多端的麵部表情就像一麵獸紋銅鏡一樣,人們隻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窮亨通塞。他在當時被公認為是一部活的縉紳錄,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氣候測溫表,一個爐火純青的官兒——雖然他的公開身分還不過是內監的頭子,卻擁有很大的潛勢力,是幾個政治集團的幕後牽線人。
當他今天親眼看到了昭帝對劉病已恩寵有加,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對劉病已是抱有好感的,甚至對他是巴結、討好的。對於昭帝給予恩寵的人巴結、討好,這對他好像是一種生理上的需要,肉體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昭帝之旨,欽定為向導之職,為什麽不把這個劉病已引導到親密友善的道路上來?
他立刻派兩名小內監跑到天駟監去通風報信,這裏擺開隊伍,讓一群小內監簇擁著,找個機會,笑嘻嘻地開口道:
“病已今日榮膺懋賞,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與有榮焉!”
這是個甜甜蜜蜜的藥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籮好話,他自己向來就把這些好話當作人參、鹿茸等補品吃下去而肥胖起來的,它們並沒有使他產生消化不良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劉病已也一定有此同好,於是擺出一副給人進補品的架勢,等候領賞。沒想到劉病已隻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
“劉某無功受祿,談得到什麽光彩不光彩?”
“病已休得過謙。近日裏,昭帝為了河南之事,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病已一來,昭帝就高興了,榮典迭頒,還將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訊!”
這不但是討好,而且還含有從小道中打聽消息的意思,劉病已索性給他個不理不睬。李迪這才明白此路不通,隻好換個題目說:
“昨夜霍禹宴請向駙馬,濟濟一堂的貴賓,還傳來了東雞兒巷、西雞兒巷的三四十個姐兒們。吹彈歌唱,好不熱鬧!向駙馬曾多次問起,怎不見病已駕到?”
“原來如此。劉某昨夜有些小事,卻不曾去得。”
這又是一顆實心冷湯團,李迪隻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
兩個沉默地走完一段路,李迪重新想出一個好題目來:
“想當年,天下進貢的良馬都歸太仆寺群牧司掌管牧養。如今用馬,通由羽林軍挑選了補上,省得多少轉手。隻是太仆寺真正成了閑曹,大小官兒隻會吃幹飯,朝廷倒是白白地養活了他們。”
說話還多少有點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劉病已的神色才略為開朗些。李迪乘機擴大戰果,繼續說道:
“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淒惶!倒是天駟監裏著實養了百十匹好馬,用著三兩百個小內監伺候它們,天家廄牧,畢竟不俗。病已是當代伯樂。這些名驥要經病已鑒賞品評,才能聲價百倍哩!”
“我省得什麽,”天駟監中有些馬匹,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謙遜了一句道,“停會兒去內廄參觀時,要煩內相指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