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營內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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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一箭先去脫了袍服,紮拾一番。他的從卒早把他用慣的幾張弓和一箙箭取來。他選了一張“西番竹牛角弓”和幾支“大鏃箭”。這都是他在戰場上克敵致勝用的銳利武器,不是長安的公子哥兒們為了裝潢門麵,隨帶在身邊的那些小玩意兒。他拿了弓矢,走上平台,找尋合適的箭垛。

    宴會場所,沒想到要布置箭垛,他光著眼四下亂找。“把儀門口的兩盞燈籠射滅了,倒也可以,”他心裏想,“可是太容易了,不足顯示自家手段,壓倒天使。別的呢……”他自己練就一副在黑暗中也能明察秋毫的目力,別人卻沒有這副本領,要是在黑暗中射中了也是白費氣力,隻好再找。忽然間,瞥見廳堂外有一對水桶,他靈機一動,叫聲:“有了!”就飭令士兵們把水桶挑到甬道盡頭的牆腳下,就地點燃起火把,把那個陰暗角落照亮了,叫人看他施射。

    “偌大一對水桶,有什麽好射的?”有人議論起來。

    旁邊站的人也議論紛紛:“休看水桶大,距離卻遠,俺目測一下,怕有二百來步,你倒來試試看。”

    “高一箭吩咐了,自有道理,你們先別嚷嚷!”

    “別嚷,別嚷!瞧他這一箭。”

    這裏高一箭已經客套、謙遜過了——這對他是多麽不自然,多麽別扭,忽然露出一副認真嚴肅的神情,好像身在戰場上已經找到一個主要目標,就緊緊盯牢它,瞄準它,準備把它一箭消滅掉。這是一個射手長期養成的習慣——這才是他的本來麵目。他擺好架勢,曲一曲臂肱,把空弦連拽幾下,先試試自己的臂力,然後搭上箭,拽圓弓,回頭對眾人說:

    “俺這一箭要射在右邊那木桶蓋的把手上,射不中時,眾位休笑。”

    一語未了,他陡然扭轉身軀,以閃電般的速度,把弓矢換了手,從前胸移到背後,反手背射一箭。他在作戰時,就常用這個假動作欺騙敵人,迷惑敵人,因而一箭致勝的。這一箭射去,正好射在木柄正中,尺來長的白箭翎還在木柄上顫動了幾下。

    “好快,好快的箭!”眾人被他的假動作,特別被他的速度吸引住了,一齊稱讚道。

    “俺的眼皮還來不及眨一眨,箭已射出,這才叫做神乎其技。”

    “這一箭要對準你老哥腦袋上射來,隻怕也難逃此劫了。”有人俏皮地打趣說。

    “不恁地,怎又稱得上‘高一箭’?”

    這裏高一箭又搭上第二支箭,乘著眯起眼睛來打量箭幹是否筆直的機會,心裏敁敠道:“可不能炒冷飯!這第二箭更要出奇製勝,才能叫眾人吃驚,天使敬服。”頃刻間,他又有了新主意,他從箭箙中換來一支平鏃鑿子箭,拉足弓力,覷著左邊桶蓋薄薄的邊緣上射去。隻聽他喝一聲:“著!”神箭到處,桶蓋應聲掀去,一股水蒸氣頓時彌漫上騰。在眾人一片喝采聲中,高得意地嗬嗬大笑道:

    “小將不才,這一箭射去,卻省得工兵們洗滌碗盞時再去揭那桶蓋。”

    說了就躬身把手裏的弓箭交給劉病已道:

    “這張弓,天使試試可還使得?如若不稱手,那裏還有幾張好弓,盡天使挑用。”

    劉病已含笑從高手裏接來竹牛角弓,掂了一掂,這確是第一流的好弓、硬弓,這裏還有第一流的對手,不僅過去耳聞,今天已經親眼目睹了,還有第—流的觀眾,這是不問可知的。如果他劉病已拿不出第一流的技藝來射,怎生下得了台?經過一瞬間的考慮,他已經成竹在胸,邁步走到高原來站立的位置上說:

    “高將軍再獻神技,妙到毫顛,真叫劉病已無從措手了。”

    他向從人討根帶子,把寬大的袍袖紮縛一下,既沒有脫去身上的袍服,也沒有褪去臉上的笑容,他帶著對高一箭所選定的弓、矢,箭垛和發射的位置都十分信任的神情,對準目標,一箭射去,正中在水桶的腹部。他就揮手示意,叫那邊秉著火把的士兵們把射中的箭從水桶上拔出來。

    這一箭平淡無奇,看不出有什麽突出之處,似乎隻是劉病已的試射。對於第一次上手試用,還沒有熟悉它的性能、特點的弓矢,即使是第一流的射手也需要試射一箭,這在內行之間都是理解的。可是眾人看見那邊士兵要拔下箭來卻不容易,原來這一箭已經射透了厚實的木板。箭鏃拔出後,木桶麵上裂開一個菱角形的口子,還冒著一點熱氣的水從口子裏汩汩不絕地流出來。

    瞞不過這些久戰疆場的將軍們的眼睛,這平淡無奇的一箭,在兩百步外,卻射得十分有力。在軍隊中,能夠射到一百六、七十步的就算好手了,更加談不到要射透木板。

    “好硬的弓力!”幾個人同時叫出來。

    以硬弓行家出名的王平心裏也為之駭然。他想道:這一箭如果讓他來射,至少也得擺好架勢,用足氣力,才能射得這樣有勁。一箭破的,舉重若輕,真個是名不虛傳。好強逞勝的高一箭已經在心裏承認劉病已是個勁敵了,還不相信能夠超過他,想道:“且看他第二箭怎麽個射法?”

    這時劉病已已經掌握了這張弓的性能、特點,喝聲“站開!”第二支箭早已應弦飛出。這一箭勢如追風,迅若激電,恰恰好像絲線穿過針眼一般,不偏不倚,正好從第一箭穿透的那口子裏穿進去,緊緊地楔住裂口,一下子就把冒出來的水堵上。

    廳前廳外,霎時間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彩聲。當士兵把這隻帶箭的水桶扛回來時,人們彼此傳觀,益發讚歎不絕。

    “兩箭插眉心之花,”樂中儼然代表全體將士,文縐縐地致賀詞,“一矢窒水桶之穴。病已神射,要記在史冊、流傳千古了。”

    這時眾人還是亂哄哄地擠在平台上,高一箭一時忘情,拉著劉病已的袍袖,泄露了他生平第—次向別人公開的秘密。

    “小將在弓箭上生平隻敬服一人,”他紅著臉,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說道,“十年前一天單身出去巡哨,被一隊賊騎圍住了。為首的賊將擺開人馬,把小將團團圍住,卻引弓不發,讓小將先射。小將心裏吃慌,連發兩箭,都被他閃過了。他這才回手一箭,就劈碎小將手裏拿著遮攔的弓幹。這時小將隻剩得一把單刀,正待舍命衝殺出去。不料他擺擺手,約退自己的人馬,還裝個手勢,微笑著請小將回去。小將又是慚愧,又是敬服,隻恨倉猝之間,不曾問得他的姓名,隻把他這支箭攜回來,留個紀念。以後在戰場上留心細找,要想找個機會還他的情,竟沒再看見過他,從此也碰不到這樣的對手了。不想今天又看到天使的神射。不由得叫小將再次心折。”

    高一箭的樸素的告白,是對劉病已衷心的讚美。眾人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到這件事,不由得都嘖嘖稱奇。劉病已體會到高的這層意思,深深領他的情,並且連聲謙遜:

    “慚愧,慚愧!小弟隻是射它一個巧勁罷了,哪裏比得上兄長的真才實學?今後還要多向兄長請教。”說著,就緊挽他的手臂,一起回到大廳。

    宴會在歡樂的高潮中結束時,已經過了午夜。劉病已這半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玉芳看劉病已不開心,關心的問:“老爺你今天有心事麽?”

    劉病已調笑道:“那有什麽心事,在心裏想你是真的。”

    玉芳聽得“噗哧”一笑,白皙的臉上頓時湧起一抹暈紅。她輕輕地抽回手帶著笑意兒道:“那麽……老爺,天色……天色也不早了,奴家給您寬衣休息吧。”

    劉病已看得心中一熱,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玉芳剛剛替他拉開袍帶,被他一把抱住,盈盈的酥胸落在他的掌中,那雙流波蕩漾的眸子頓時浮起一層朦朧的霧氣,整個人都癱在他的懷中。

    劉病已端詳著懷中玉人,心中生起一種愛惜、一份歉疚。玉芳被他擁在懷裏,卻是滿懷的喜悅和羞澀,她閉著俏目期待著那幸福的一刻,可是半晌卻不見夫君動作,不禁詫然地睜開眼睛。

    看到自己今後將服侍一生的男人似乎並沒有十分動情,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玉芳心中不禁浮起一絲委曲和不甘:難道我的容貌不能讓夫君滿意麽?

    她咬了咬唇,幽怨地看了劉病已一眼,退開兩步,伸手拔下了腦後的玉釵,一頭秀發頓時傾瀉下來,使她的秀顏陡然間更添了幾分嫵媚,看得劉病已頓時回了神。

    玉芳滿意地嫣然一笑,輕輕巧巧地走到榻旁褪下了弓鞋。她爬到床上去將繡床左右鉤上的羅帳放下,整個人罩在裏邊頓時如中籠在一團緋紅的霧中。

    那緋煙粉霧中倩麗的身影顯現出姣好的曲線,劉病已正想說話,玉芳用手遮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