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慘失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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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隻說這商人,焦大和賈政,這兩人家裏錢很多,可見其商業頭腦著實不簡單。呂不韋的“奇貨可居”當真是商人做生意的普遍手段,他們兩個也想囤積奇貨,而他們看準的商機卻是——劉弗陵的病。焦、賈二人作為底層的商人,從劉弗陵得病的這種狀況判斷出當今皇帝是活不成了,而且死期不遠,於是拚命大量收購辦喪事要用的炭、葦之類的下葬用品。
劉弗陵垂死的時候,國家的高層們還都在為皇帝病歪歪的身體忙得焦頭爛額,哪裏會去顧及其他,等到昭帝崩了,大行之時得準備喪事,卻突然發現市場上的下葬用品被人壟斷了,高價出售,官家想要啊,得翻倍兒才能買得到。
這下可惹惱了當時的國家財政部長——大司農田延年。皇帝要出殯,喪葬用品開銷超支太離譜,好歹人是堂堂財政部長,能被商戶牽著鼻子走嗎?你說天價就天價了?正所謂民不與官鬥,更何況是小小商戶。田延年打了個報告上去給霍光,結果一合計,直接把焦、賈二人囤積的貨物給沒收充公,國庫爽歪歪的省下了這筆喪葬費開銷,罪名是說焦、賈二人大發國難財實在太不厚道。
這樣的結果,田延年自然是滿意了。可憐的焦,賈二人發財大計就此泡湯,自然心中不爽,對田延年是記恨上了。
劉病已正在和許平君聊天,突然聽到外麵有人敲門,劉病已搶出房門,截著氣急敗壞、臉青唇白的張彭祖,駭然道:“甚麽事?“張彭祖淚水奪眶而出,悲呼道:“賀叔快不行了!“他的話像晴天霹靂,轟得他腦袋空白一片,失去思索這個一直在等待的噩耗的能力。
張賀俯坐床上咳得昏天黑地,每咳一次,手上的巾子便多上幾點觸目驚心的鮮血。
憔悴的病容沒有半點血色,本是烏黑精亮的眸子更失去昔日的光采。
劉病已撲往榻沿,手掌接到他背心上,真氣源源輸入,熱淚盈眶,哽咽道:“賀叔!“
張賀奇跡地停止咳嗽,刹那間眼眸回複神采,朝他瞧去,不能相信地叫道:
“病已!這不是真的吧?“
劉病已強忍淚滴,搖頭道:“這一切應該都不是真的。“
張賀雙目奇光迸射,像完全康複過來般平靜的道:“有你在這裏已令賀叔心滿意足。“
劉病已的心直往絕望淒苦的無底深淵墮下去,一切都完了,從輸進張賀的真氣,他探知張賀生機盡絕,當他的手離開他背心的一刻,就是他殞命之時。所有熱切的渴望和期待,都被眼前這殘酷和不可接受的命運徹底粉碎,盡成泡影。
劉病已差點要仰天悲嘯,熱淚再控製不住從左右眼角瀉下,淒然道:“為甚麽會這樣的?“
張賀麵容沉下去,低聲的道:“我本早捱不下去,但為了等待你們來,才撐到這一刻,過去發生的事,讓它過去算了,!我能遇到你們,已感沒有白活。人生難免一死,遲點早點並沒有甚麽分別,我現在很開心,死亦無憾。?“
張賀虛弱地道:“扶我坐好!“
劉病已知他到了油盡燈枯,回光返照的時刻。強忍心內無可抗禦的悲痛,扶他坐好,手掌不敢有片刻離開他背上。
張賀身軀一軟,含笑而逝。
劉病已出奇地沒有表現出任何激動,輕柔地把張賀的身平放榻上
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每一個動作上。竭盡全力不去想張賀的死亡。
樓外靜寂無聲,張賀的消逝是那麽寧謐和令人難以覺察。
窗外廣袤深邃的天空嵌滿星星,似乎這人世間除去黑絲緞般的夜空,他受到打擊重創的破碎心,張賀的遺孤和他的死亡外,再無他物。
接著他以棉被卷起張賀的遺體,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悲嘯,以把所有絕望痛苦的悲愴情緒,盡渲於遠近的夜空去。
人生為何充滿無奈的事?做人究竟有甚麽意思?
他當然不會就此自暴自棄,他已身處在不能掉頭,且生死懸於一線的險路上,隻有往前直闖,方可能有出路。
“陛下今天的氣色見好。”上官虹站在欄前遠眺,劉弗陵在靠近太陽處置榻,暖暖的陽光籠罩在他周身,使得原本清減蒼白的男子綻放出蓬勃的生氣。
雖然明知這一切的景象隻是眼睛的錯覺,但她寧願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真實的。
他就坐在那裏,靜靜的仰著頭,似在嗅聞著枝頭上嫩綠的芬香。
春日的氣息,那是生命的起始。
皇後說好,隨侍的宮女們不敢說不好,於是紛紛附和。
上官虹心滿意足的笑了,眼梢卻有一絲無法抹去的哀痛,她快步走到劉弗陵身後,順手在枝頭上采了一株紅豔豔的桃花。
她采得急,連花帶葉的捋了下來,一時花瓣碎碎飄落。
一片花瓣落在劉弗陵手背上,他抬起來,上官虹嗤的一笑,索性雙手抱住花枝一通搖晃。花瓣猶如雨雪般從枝頭飄下,落了他滿臉滿身。
劉弗陵並未著惱:“很少見你這麽淘氣……”
侍從們知趣的退避十丈,遠遠的站立伺候。上官虹繞到他身前,在榻前跪下,長長的裙裾拖在草地上,她拉過他的手,掌心撫觸著自己的臉頰:“陛下不喜歡妾淘氣?”
劉弗陵任由她小兒女般盡情衝自己撒嬌,語氣幽然卻仍不失犀利:“你不是這樣的人。”
帝後相處近十載,自己幾乎便是看著眼前的女子從一個小女孩成長起來的,她的一言一行,性情喜好,他了如指掌。
他掰開她顫抖的手指,將一片花瓣擱在她的掌心,拾起她的手,在她手指上細細親吻,“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上官虹。”
她顫栗得更加厲害,終於忍不住伏在他的膝頭,抽搐的嗚咽起來。
“別這樣,上官虹。”他依舊如常的拍著她的肩背,聲音雖啞,卻不失一貫的溫柔,“你是個好皇後,以後也會是個好太後。”
她的哭泣驟然大聲了起來,像是發出了憤怒的嘶吼:“陛下說這樣的話,是想讓妾生不如死麽?”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像哄孩子似的不停念叨,蒼白的臉頰帶著一種柔和的光彩,
“上官虹,你知道的……”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說,“朕,一直都活得生不如死。”
“那麽……”她的眼神空洞得駭人,“陛下是要拋下妾一個人了。”
劉弗陵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隻是自言自語的說:“你比朕強,你能堅持的……你一直是最堅強的……”
“可你並不喜歡我這樣的女人。”她無限哀傷的落下淚來。
劉弗陵安靜的躺在床上,上官虹跪坐在他身側,俯低了腰湊近了盯著他。
四月的暖風穿堂而過,刮起床幔承塵臨空舞起。
昨夜剛下過一場雷雨,初夏第一撥蚱蟬悄然無聲的在夜色中破土而出,蛻皮羽化。
窗外蟬聲寥寥,雖然不夠清脆,卻是那蟄伏時間長達數年甚至十數年後發出的最後宣泄。
上官虹開始將臉伏在劉弗陵的枕前,無聲的抽搐。
床下跪倒的太醫們在屏息,瑟縮著。
霍光從席上踉踉蹌蹌的爬了起來,瞪圓的眼球充滿血絲,頜下的胡須亦在發顫,他一步步靠近,腿腳發軟的險些跌倒,幸而身旁的張安世及時扶住了他。
他站穩後甩開扶持,拖遝著腳步走到床邊跪下。
劉弗陵麵無血色,雙眼緊閉。霍光跪在床頭,遲遲不敢伸手去觸碰他。
劉弗陵的嘴角凝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如果那雙緊闔的眼瞼能夠睜開,這個永固的笑容將是一種多麽巨大的諷刺。
他能想象得出這個幾乎是他一手捧大的年輕皇帝,最終是用怎樣的心情在生命的終結時刻留下如此諷刺的一絲微笑。
皇後在哭泣,那樣的哭聲壓抑得讓人心頭發痛,霍光感到一陣目眩,在這樣天翻地覆的眩暈中,耳邊有個忽遠忽近的聲音尖銳的響徹整座未央宮。
“皇帝——駕——崩——”
元平元年夏,四月十七,皇漢第八位天子劉弗陵崩於未央宮,舉國服喪。
在帝製時代,天子的人選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今天召開的大會,也正是為了解決這問題。在擁立誰這個問題上最有發言權的自然是大將軍霍光。
帝國的皇位繼承人問題擺在臣子們麵前。專製帝國新主人的選定,既不取決於人民的選票,更非各派政治力量角逐和妥協的結果,它取決於一個人的意誌。在最高統治者死去的情況下,表麵上似乎取決於幾個人,其實質還是一個人說了算。一個人的好惡決定了曆史的偶然性,帝國的前途在曆史偶然性的迷霧中變得暗昧不明,充滿詭譎的變數和凶險的暗礁。所以,帝國最高統治者撒手人寰之時,也是帝國最危機的時刻,陰謀在醞釀,火並隨時都會發生。
霍光想過沒有自己做皇帝取代皇漢?事實上,但凡手握王朝最高領導權十幾年的大臣,就沒有幾個不想謀反的,因為時機一旦成熟,推倒皇帝自己來幹也無非就是個勇氣的問題,而政客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氣和臉皮,這在曆史上屢見不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