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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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洋走出派出所大門才想起點上一根煙。手在褲兜裏掏半天,媽的,真疼!
方遠正在深圳出差,開車過來接他。而小浩已經站在門口了,他傷得不重,就左眉骨被打破了,貼著醫用白膠布。方遠從車上走下來,看見石洋的那一刻,差點叫出來:“打得這麽重?!”
小浩剛要說話,石洋伸手一攔:“先上車,一會兒酒店再說。”md!虧了深圳這邊沒狗仔,不然父親看見自己這幅德行,不知又憤怒成什麽樣子。
等他們上了車,煥然才一瘸一拐地從派出所走出來,身旁跟著老張。
“小子,算你命大,往回推五年,你甭想活著出深圳。”
煥然不說話,除了心裏愧疚,還有就是石洋下手也夠狠,打得他嘴角腫了破了,動一動就鑽心的疼。
車裏,小浩看見煥然走出來,氣的咬牙,回頭看坐在後排的石洋說:“哥,說吧,是廢了這小子的手還是腳?放心,這次我親自辦,絕不留後患,保準讓丫活不踏實。”
石洋看著活動手腕的小浩淡淡說了句:“先讓我把煙抽完。”
“你爸叫鈕新國對不對?”門口,老張忽然問。
煥然一愣,“……對,您認識他?”
老張抽口煙,沒回答問題,而是繼續說:“他以前是刑偵總隊的,破過不少大案,左肩和右臂各有一處刀傷,額頭和左腿是鈍器傷,右手手腕在雲南執行任務時被子彈貫穿過,後來再也拿不了qiang,但拿別的東西應該還行吧?”
煥然驚訝,看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一臉崇敬地談論自己的父親,已經忘了點頭。
老張把煙掐滅,看著煥然有點恨也有點心疼,“小子,要不是看在你是鈕哥兒子的份上,就算石洋饒了你我也不會饒你,那些衣服是垃圾,你拉回內地準備賣給誰?都說虎父無犬子,可看見你,讓我有點失望,你的混勁兒和不講理像你父親,但他在大是大非麵前從不糊塗,他的心永遠擺在當間,而你……”無奈搖搖頭,“比他差遠了。”
煥然無言以對,沒錯,他比父親差遠了,他自私自利,心胸狹窄……
“我錯了。”煥然低下頭,心中對自己產生了一股極大的失望還有厭惡。
老張歎口氣,意味深長地拍拍他肩膀,然後回了屋。
天空陰霾,像是要下雨,煥然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去哪兒。不遠處,石洋的車就停在大門口,他琢磨了一瞬,決定走過去道歉。下午是他糊塗先動了手,自尊不能當飯吃,他不求石洋能原諒,但想到剛才老張意味深長的眼神,煥然覺得自己如果還是個男人,就得敢作敢當。
就快走到大門口,一個黑影忽然閃進來,然後一頭撞進他懷裏。
“小果兒?你……怎麽來了?”是做夢吧?煥然驚訝不已。
田果抬起頭,看著滿臉傷痕的煥然,目光裏有心疼也有憤怒,打他肩膀一拳,用哭腔說:“你瘋了吧,不就是幾箱破衣服,明明是你錯了,幹嘛跟人家打架!”其實田果是為了雅子的信來的深圳,沒想到剛把行李放在招待所,就聽隔壁幾個倒爺說煥然在港口跟人打架的事,仔細一問,打的人居然是石洋。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有沒有道德底線啊!”田果憤怒的拳頭一下一下捶在煥然身上。她真快嚇死了,那可是石洋啊!
一拳打在肚子,一拳打在胸口,然後反複交替,煥然額頭冒汗,努力忍著疼痛任由她打。
終於,田果打累了,抬手擦了把眼淚。
“對不起。”煥然低聲說,然後把她輕輕拉入懷裏,手一下一下摸著她細軟的頭發,下巴抵在她額頭。
“你這個混蛋。”田果埋在他胸前哭著說。
煥然的衣服被撕爛了,所以心跳顯得更加清晰,田果聽著那節奏紊亂的跳動聲,感到他環住自己腰身的手臂又緊了緊。
“我是混蛋,大混蛋。”
石洋看著窗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條晶瑩的光,方遠回過頭,目光落在他沉靜的麵容上。“石頭,算了吧。”
****
晚上九點,石洋站在窗邊,望著城市的點點星火默默抽著煙。
“哥,睡了嗎?”門外,小浩輕聲敲了三下門。
“還沒,進來吧。”
小浩也是煙民,但在推開房門的刹那也不近被屋裏濃重的煙霧嗆得咳嗽。“哥……咳咳,少抽點……”
石洋把煙掐了,“說吧,什麽事。”
“姓鈕的小子來了!”小浩嫌棄的撇撇嘴。
石洋不說話,目光沉沉。小浩明白這沉默背後的涵義,“那個,田果沒來,就那小子一人,手裏提著水果。”
“讓丫滾蛋。”石洋毫不猶豫,小浩點頭轉身,“等等!”石洋深吸一口氣,“讓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煥然跟著小浩進了房間。
他已經換了幹淨的衣服,臉上和脖子上的傷口也被處理過,隻是依舊明顯刺眼,右邊臉頰高高腫起。
石洋看著狼狽的他,不禁抬手摸一摸自己發疼的嘴角。
“石哥。”煥然目光鄭重,低下頭,又抬起頭,充滿歉意地說:“下午是我不對,誤會了您,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石洋沒說話,而小浩目光冷冷,質問道:“鈕煥然,你把石哥當什麽了?拿點破水果在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算道歉?你知道你下手多狠嗎?差點石哥的眼睛就廢了!”
煥然下午打瘋了,現在冷靜下來才知差點創下大禍。麵對小浩的指責他無言以對,繃著臉不知該說什麽。
“是田果讓你來的?”石洋問。
“不,是我自己。”
“是麽?”石洋挑眉,顯然不太信這個答案。
煥然看著他,無聲對視了幾秒,才說:“她不敢讓我來,怕進來就回不去了。”
石洋笑了,在外人看來是冷笑,而隻有他自己清楚這是掩蓋一些無名情緒的本能反應。“小浩,去樓下拿一瓶紅酒。”
“哥!”小浩不解,甚至憤怒,難道把鈕煥然叫上來不是揍他?
“去拿酒,82年拉斐。”石洋揮揮手。小浩瞪了煥然一眼,轉身離去。過一會兒,酒和杯子一同拿來,小浩不走,目光冷冷地站在門口,石洋說:“你走吧,我有話跟他說。”小浩猶豫了一陣,然後惡狠狠地盯著鈕煥然說了句:“石哥,我跟兄弟們就在門外,有事吩咐。”隨後推門走了。
這是深圳最好的酒店,香港富商蓋的,煥然上來以後才知道這一層就住了石洋一波客人。
“喝過紅酒麽?”石洋手不利索,瓶塞擰了半天才開開。
“沒喝過。”煥然實話實說。
“嚐嚐這個,法國紅酒,最有名的。”石洋倒一小杯給他,“外國酒後勁兒足,慢慢喝。”
“謝謝石哥。”煥然雙手接過,低頭抿一口。
“好喝麽?”
“還行,有點甜,不辣嗓。”
石洋笑笑,示意他借著喝。
兩人默默喝著酒,窗明幾淨,樓下酒吧街漸漸熱鬧起來,開始有人唱歌,溫婉的歌聲順著敞開的窗戶慢慢進房間。
三杯紅酒下肚,石洋有些醉了,他摘下眼鏡揉揉發脹的眉頭,問:“你今年多大?”
“26,虛歲27。”
“比我小七歲。”石洋沒來由的點點頭,兩人碰杯,然後繼續喝。又不知喝了多久,石洋忽然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眼鏡摘掉,露出一臉倦容,眼中閃著微小的光芒,他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差點死掉。”
煥然驚訝地抬起頭。
“不信?”
煥然尷尬地咧咧嘴,他想石洋可能喝多了。
石洋看了看他,苦澀一笑,“其實,我偶爾也會恍惚,到底曾經是不是真的差一點死掉。“他舉起左手,讓煥然看無名指。“這裏有一個傷口,看見了嗎?”
煥然點點頭,傷口已變成淺淺的紅色,像一條細細的絲帶。
“這就是那場車禍留下的。”石洋看著傷口,陷入回憶中,“那是一場慘烈的車禍,如果不是開著賓利,我一定就死了,而且會死的很慘。”
煥然靜靜聽著。
石洋喝一口酒,接著說:“其實我特早就訂婚了,十九歲吧還是二十歲,訂婚宴在香港辦的,那天,幾乎全城有名望的人都來了,熱鬧啊,所有人都對我父親說恭喜,可隻有我一人覺得滑稽搞笑,我剛十九,還沒看看外麵的世界,然後就要結婚了。你懂我的意思麽?”他看著煥然,希望引起共鳴,“就是,你還覺得自己是一個孩子,但是就要娶妻生子過大人生活的那種滑稽與無助。”
“可以理解。”煥然輕聲說。
“理解就好。”石洋拍拍他肩膀,一副“你懂我咱們才能接著往下聊。”“未婚妻是我發小,比我大兩歲,她爺爺和我爺爺是戰友,我們是家族聯姻,小時候我管她叫姐,我不喜歡她,但是尊重她,她很好,無論長相才情家室……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好,最關鍵的,她包容我。你知道,她曾經和我說過什麽嗎?她說,她可以接受我不愛她,也可以接受無性婚姻,我們結婚後,她不管我私生活,在外麵願意跟誰就跟誰,隻要別讓雙方家長知道。當時我覺得她瘋了,可她卻很認真的看著我,我那時小,不懂拒絕也不懂周旋,就這麽稀裏胡同的同意了結婚。”
“但人會長大,會明白很多東西不是你忍耐了就能愉快的蒙混過關,我越來越煩她,但是又不能離婚,然後我就去了美國,那是一段瘋狂的日子,我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每天喝酒,打牌,玩女人,我從沒那樣快活過,就像在……天堂。”石洋喝一口酒,又搖搖頭,那是對過去荒唐日子的一種嘲諷,“不過現在想來,那也是地獄的開始,我染上了毒/品,起初是大/麻,後來越陷越深,就開始吸冰/毒。”
鈕新國曾跟著刑偵總隊在雲南待過一段日子,所以煥然知道毒/品的危害——那是披了偽裝服的神仙水,慢慢摧毀你的意誌,把你變成魔鬼。
“然後,我就變成了魔鬼。”果然,石洋這麽說,“我經常意識恍惚,覺得被人追殺,迫害,我開始砸東西,東西砸光了,便開始打她……”說到這兒,石洋停頓了很久,不停深吸氣,像是被什麽東西扼住了喉嚨,過了許久他才說:“我讓她離開我,但她不走,跪在地上求我戒毒,她還找了美國在這方麵最好的醫生幫我。戒毒,談何容易。”他仰天長歎,苦澀壓在心裏,那像山一樣沉重的過往似乎在這一瞬間毫無征兆的襲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石哥。”煥然發現石洋的手在抖,幫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石洋為剛才的失態自嘲地笑笑,然後接著說:“總之,那是一段艱苦的日子,像在地獄來回穿行,都說地獄有十八層,但我覺得地獄沒有盡頭。而她,就這麽一直陪著我,你覺得,她為什麽不走?”
煥然一愣,沒想到石洋會忽然問自己,幾乎隻思索了一瞬,煥然說:“這還用說麽,她一定非常非常愛你。”所以,她忍受了常人無法忍受的侮辱和折磨,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放棄了,她都沒有放棄。因為,她愛你。
“對,她愛我,但當時我覺得是狗屎,是累贅,不值一提,當我恢複了一些元氣後,那顆想要墮落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車禍那天,我在酒吧喝了很多酒,她一家酒吧一家酒吧的找,終於在淩晨找到了我,她沒有罵我,隻說父母今天要來洛杉磯看我們,飛機還有三個小時落地,現在應該去機場接他們。聽到父母,我清醒了片刻,跟著她走出酒吧上了汽車。那天是她開車,洛杉磯下了雨,高速路又黑又滑,不知為何,我突然就煩了,我說,咱們離婚吧,跟著我你圖什麽呢,她說,我什麽都不圖。後來我們吵了幾句,她忽然說要把我吸/毒的事告訴父母,我嚇壞了,因為我父親是真能用qiang崩死我的主,我開始跟她爭搶方向盤……”
然後一輛大卡車從對麵衝過來,在最後一刻,她用盡力氣推開他,讓本是最危險位置的副駕駛錯開卡車,而自己衝進卡車裏……
15天後,石洋才醒過來,他的大腦,胃脾肝都受到嚴重撞擊,尤其是胃,幾乎切掉三分之一。
巨大的撞擊,讓婚戒死死卡在他左手無名指上,幾乎鑲進去把手指切掉,醫生不得不用手術的方式把婚戒割開,取出,然後傷口愈合,留下一圈紅色的傷痕。
煥然覺得自己就像看了一部色調昏暗的電影,那個雨夜,那輛飛速疾馳的汽車,年輕的如同惡魔一般的石洋,還有,那位不知姓名,卻用生命愛護他的女人。
“然後呢”煥然問了一個所有人都會問的問題。
“後來……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石洋喝一口酒,“你知道嗎,我妻子是獨生女,得知她走了,我嶽母當時就暈了過去,然後神經就變得的有點不正常,用現在話說就是抑鬱症,兩年後就死了,自殺,而我嶽父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其實他們一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以為隻是雨天路滑,汽車失去了控製。而我吸/毒的事也終於被我父親知道了,他用我爺爺在延安時用過的馬鞭抽我,當時我想,如果就這麽死去也很好,我的手——”他抬起左手晃了晃,“一到陰天下雨就疼,鑽心的疼,我想,她總歸有點不甘心吧,為這麽一個混蛋犧牲性命,所以化成了妖精,一到下雨時就過來找我,咬我的手指,狠狠的咬,時刻提醒我,我曾經是一個多麽十惡不赦的人。”
也許是報應,石洋後來再也沒遇到過什麽令他心動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了,卻抓不住。
是我活該啊!一陣醉意襲來,石洋閉上眼,睜開,又閉上,輕聲說了句:“煥然,好好照顧田果,別再做傻事,別辜負她這麽愛你。結婚,我就不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