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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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成全
延祚九年七月,東宮既定。隨著眾人的視線都凝聚到東宮去,皇帝所居的乾元殿愈發蕭條下來,不知還有幾人記得,這裏頭住著個苟延殘喘的延祚皇帝。
裴啟紹這天子做的,城澄都替他憋屈,原也不是個沒有雄心壯誌的人,隻可惜登基之初要防太後和老七,後來又被自己的兄長和枕邊人算計。他縱然可恨,但落得這般下場,卻也不是不可惜。
隻是到底怎麽說,他這虛設似的六宮裏還住著一幹如花似玉的美人。論心疼他,萬萬輪不到她。城澄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來做什麽。落井下石?冷嘲熱諷?心懷愧疚?她亦不知曉答案,或許隻有見著了他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與上一次來時不同,守衛的禦林軍和服侍的宮人,少了些不長眼色的愣頭青,多了些榮王手下的熟麵孔。甚至連通傳都不必,她便輕而易舉地步入了皇帝的寢宮。一進內閣城澄便是皺眉,這天兒這麽熱,也不見給乾元殿裏放幾座冰山,養病養病,就這麽養能有個好嗎?她交待下去,讓人取些冰來,方轉過身來看他。這一回連行禮也是多餘,她終於可以丟掉尊卑,隨心所欲地同他說上幾句:“皇上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城澄進來之前,皇帝正獨自靠在榻上一角。炕幾之上的藥碗裏頭盛著濃黑的湯藥,待宮人退下之後,皇帝便將湯藥盡數澆灌在一旁的盆栽花草之內。蘇臨水那個毒婦讓人送來的藥,誰知道有沒有下過毒呢!
做完這一係列的動作,裴啟紹閉上眸子,不再理會外頭的喧囂。但耳朵裏頭自然是閑不了的,總有幾個婢子落下幾分輕言細語,言說東宮已立,乃是四子。誠然,並非出自他手,而是經由攝政王,這是他的一貫做法,看來裴啟旬已經等不及了。
皇帝不知從何處拾來一分笑意,他瞥向東宮,暗道榮王這算盤打得好,隻怕他也算不著身後之事。太子到底是他裴啟紹的兒子,早晚都會有長大的那一日,到時候還會容忍他這個攝政王指手畫腳麽?
許是幸災樂禍,樂極生悲,裴啟紹但覺胸口發悶,咳嗽數聲,方在袖筒之內取出絲帕將那一口痰裹住。眸中瞧了瞧,竟帶了幾絲血絲。他將帕子扔入一旁盂內,又淨了手,寂靜的暖閣之內忽然晃動出二三人影,隻是一瞥,他便已知是誰。不過時至今日她仍願意來看他,是裴啟紹所料未及。伴著幾盆冰器放入暖閣,沉默許久的皇帝方說了一句:“搬出去。”
他揉了揉太陽穴,靠在一旁的軟枕之上,手裏拿著本《資治通鑒》。翻得次數多了,書卷已有些泛黃。他並不想理會她,如今來此處,是看他的笑話嗎!她不是和裴啟旬那逆賊很是恩愛麽,如今又在麵前做起什麽好人!
“你也出去。”皇帝沒好氣地說。
他沒有正麵回答城澄的問題,這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他咳嗽起來那副令人觸目驚心的模樣,早已說明了一切——他的病,愈發的重了,且是心病,無藥可醫。三伏天氣裏,他這般汗津津地靠在榻上,像是一隻被拔了牙齒的老虎,不過強弩之末。一句關心之語,換來他如此回應,城澄不由地笑了,像是看著孩子般看他:“皇上氣性這麽大,可不利於養病。”
如今這天下,世人隻認攝政王,不知皇帝,乾元殿中的一二奴仆又能如何能夠例外。聽他的差遣,還是聽她這個攝政王妃的,宮人不言,自見分曉。她虛虛抬手至一座冰山之上,感受著那點點寒氣逐漸爬上她的手心,她的眼底,她的心裏:“城澄不知,萬歲對我,何來這麽大的怨氣?”微一頓,城澄斂去笑意,抬眼看他,悠悠道了句:“您也有臉?”
正所謂“最毒不過婦人心”,早年裴啟紹尚未有所體會,如今想來,隻怕他現今所有的落魄與難堪,都是眼前的女子與中宮皇後共同造就的。當他終於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早已成為榮王的階下之囚,成了龍座上的傀儡,不過一隻牽線的木偶罷了。他遙遙望著不遠處衣帽架上擺放整齊的龍袍,今時今日,即使穿上了龍袍,他卻再也不是昔日的帝王。城澄——他們曾經那般恩愛甜蜜,她怎忍心害他至此!
“朕的臉是自己掙得,你的臉卻是靠亂臣賊子給的。若是來看朕落魄的,看夠了就回去吧。”
裴啟紹言語之間帶著幾分虛浮的語氣,喉間伴著幾聲痰音。皇帝的病的確是愈發地重了,有時候他會昏睡大半日,在昏睡之中做夢,夢見小時候,夢見先帝,夢見他的千裏江山重歸手中,但到頭來也隻是一場夢。最終他還是被現實叫醒,沒有人能夠聆聽他的心事,隻有滿室的寂靜,靜到似乎這乾元殿內都積了灰,生了塵。
城澄聞言不由一笑,他們太久不見,是她忘了他是怎樣要強的一個人。裴啟紹也忘了,她是怎樣倔強的一個人。要她走她便走,城澄幾時這樣聽過他的話。從先不曾,以後更不會。她尋了個不遠不近的位子在宮人搬來的涼椅上坐下,好笑地看著他自己掙來的“臉麵”。一口一個亂臣賊子說的倒是順溜,他大抵也是老了,記性差到忘了是誰把他們一步步逼至如今的境地。
“王爺做事可靠,皇上落魄的樣子,當日我從這裏出去時便已然料到了,並無甚麽稀奇可瞧。今日我來這裏,是想問皇上幾句話。”
她瞥了眼他手中握了不知多少年的《資治通鑒》,似是為了不讓他分心,又像是不想叫他病中費神,她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自他手中抽了出來,擱到一旁。目光仍凝在那泛黃的書冊之上,口中問出早已知曉答案的問題:“當年皇上說要接我入宮。那榮王將我綁至王府的時候,您在哪裏?那道賜婚的旨意,您頒的可還歡喜?”
午後的乾元殿有些悶熱,但此際皇帝的心內卻微微發著冷汗,其一為病,其二為言,病由心中發,故而臥床不起,言自心上割,故而不能正視於她。手中的一卷書緩緩被她抽出,而後擱置在一旁,裴啟紹但覺無力,索性瞧著她不說話,但由得她一句句的質問他。幾句話嗎,為何他感覺過了一年之久?
“在這,就在這乾元殿。也好,不用跟著我受苦,享你的榮華,豈不更好?城澄,我這是成全你。”言及心痛處,不由帶出幾聲咳嗽,額頭之上微微沁出幾滴汗珠,言至激動之處連朕字也不用,而是直抒胸臆,“我鬥不過他,我隻能滿足他。緩幾年,等我的江山再穩固些,等他的兵權再少一些,但終究沒有等到那個時候。你知道嗎!”
在這,就在這裏,多好的回答,哈哈!城澄竟是抑製不住地想笑,便也肆意地笑了,笑到眼中浮現淚花,笑到失去力氣。她輕提了口氣,咬住下唇試圖讓自己不再失態,但直至口中嚐到一絲腥甜,仍舊無法抑製住那顫抖的哭音。成全?好一個成全!可他從沒問過她,她想要不要他的成全!
“這般說來,原來是城澄誤會了您。還應早些前來,謝皇上恩典……”
她知道嗎,這個問題問得好,她隻知道,視她如棄子的人是他,奪她骨肉的人也是他裴啟紹。城澄思緒紛雜,已至難以思考的地步,此時刺痛他,便是她僅存的本能:“緩幾年?”她一哂,“嗬,不必說得那麽好聽,那麽委屈,我也不過是你用來緩兵的一枚棋子罷了。隻是可惜,你算錯了一步,我不是你的續命草,而是——奪命符。”
城澄起身欲離,忽而想起什麽,回過頭看他最後一眼:“您可好好兒養著,務必龍體康健。我不會再來打擾皇上養病了。”
她轉過身後,裴啟紹終於敢抬眼看她。窈窕的身姿,一如當年,可她再也不是那個在他懷中撒嬌做癡的姑娘了。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轉眼間,已是延祚九年的隆冬。
冬日的京城是雪的天下,滿城都附著一層白色。流風回雪之中,榮王身後的兜帽被朔風吹起,他卻毫不在意,提步邁入禦道。
朱漆宮門緩緩推開,木軸摩擦之聲,驚醒了清晨的皇宮,與天際的紫微星。今日的乾元殿前仍是寂靜的,仿佛一切都在此刻停滯,空留著江山社稷,以待故人。
榮王知道皇帝醒著,他是不會睡得,他睡不著。兩年了,真龍天子寓居於乾元殿這方寸之地,已有兩年了。裴啟旬站在殿門口,揚眸望向被雪子掩映的鎏金宮匾。小時候,他們兩個曾在這塊匾下玩耍,啟紹年幼,父皇便隻責罵於他。
裴啟旬歎息一聲,伸手輕輕托住三四片雪花。掌心剛剛感到沁涼,便化為水珠,留下的隻是一絲水痕。
“三弟,下雪了。”他邁入殿內,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