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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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離情

    榮王告訴她,病逝。兩個字,斬釘截鐵,足矣。再深究下去,除了與他鬧個魚死網破之外,大抵也沒有旁的結局。

    城澄問自己,這會是她想要的嗎?已經錯了一次,難道還要錯第二次嗎。是以她適可而止,就像裴啟紹的女人和兒女們一樣,忽視一切的反常,假裝他隻是不幸染病,英年早逝。然後歡歡喜喜地迎接新朝,忘記天地間曾經存在過那樣一個人。

    隻是經曆過這麽多事情,她大概是真的累了。追求了一生的東西,不僅沒有得到,反而被最不喜歡的東西所束縛。明道皇權,天下大業,又與她何幹呢。這條路上,縱然有令人豔羨的尊榮,可亦有她至交好友的屍骨,昔日所愛的鮮血,還有漸行漸遠的初心。現在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耽擱了這半生,是時候返璞歸真,回到孟城澄原本應有的生命軌跡了。

    她想起崇元十六年,城澄遇到生命中的劫數,從此走向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人生。裴啟紹帶她認識了他的“阿姐”雲歸和“妹妹”雲舒。彼時天真如她,隻以為他們是真的姐弟,卻從未想過有一日,他竟會將傅雲歸娶回府中。而傅雲歸也讓城澄知道,以她的身份怕是連給他做侍妾都不配。父母皆是商賈便罷了,還是以經營青樓為生,正經人家都不會願與孟家結親,更遑論皇家。他是中宮嫡子,將來是要做太子的人,怎麽會如他所言娶她為妻呢。

    大抵年輕便會氣盛,那會兒城澄想著他既然騙她,那她便不要他了。天大地大,總有她孟城澄的容身之處。她說走就走,先南下幾年,又回北方,去盛京和河間。期間遇到了很多人,有她的幸運,也有她的不幸。但不管怎麽說,那一段行走在路上的日子,是城澄一生中最自由爛漫的時光。

    她出去那幾年,不是沒有給家裏寫過信,隻是她居無定所,很少能收到他們的回信。等街坊鄰居想方設法讓人把口信帶給她的時候,才知道娘親已經不在了。她當即便從外地趕回京去,城澄還記得那一日,大雪鋪天蓋地地下著,她身著白色鬥篷,幾乎要被淹沒在那片白色的天地中。

    緊趕慢趕,城澄狼狽地到了城門口,卻被守城人攔住。他說,榮王殿下即將回京,他們奉命封鎖城門,不許閑雜人等出入。那時她一心想著回家奔喪,為母親操辦喪事,哪裏顧得上什麽親王。哪怕是皇帝要來,所以封了城門,她也要闖一闖的。誰知就在那時,宋府竟然來了人,幫她打點通融,將她放進了城。

    宋府,行霈,望之,她最好最好的朋友。那時候的行霈還沒有娶妻生子,但老爺子已經在京城裏紮下了根,還有傳言說他要尚長公主。一個小小的守城士兵,自然不好輕易將他得罪。那日她沒有見到行霈,但她心裏頭一直記著他曾經對自己的好。

    要說喜歡,其實也談不上男女之情,隻是難得誌同道合。記得有一次他們去農田,城澄指著那片天地向往老年的生活。而他所描繪出的願景,正是城澄想要的。這世上這般懂她的人極少極少,要是能抓住眼前這一個不是最好?可還是不行,他們太像了,狠不下心,又猶豫不決。難得決絕一次,還夾雜著世俗的牽絆。行霈還有宋府的老老少少,那麽多牽掛。對她而言,做個孤家寡人,才是最好的選擇。

    隻是她沒想到會再遇到裴啟紹,還犯下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可等她意識到錯了,已經太遲。九年,她用了整整九年時間去修補這個錯誤,如今故人已逝,她也想鬆開她的枷鎖,去看看她還未來得及看過的風景,過回她原本的生活。隻是這一次,仍舊是獨自出發,還是和王爺一起,選擇權在裴啟旬手上。

    城澄骨子裏大抵是個悲觀的人,就像當年和雲舒說過的一樣,無論他們對她多好,她都始終相信,在他們眼中江山與權勢永遠比一個女子重要。譬如裴啟紹,他說他控製不了榮王,所以隻能滿足他——用她來滿足他。如今呢,攝政王大權在握,阻礙他施展拳腳的皇帝已經死了。新帝年幼,根本鬥不過他。在這個時候,他會放下一切,和她走麽?城澄並無此奢求。

    但她和裴啟旬到底夫妻九年,她不能像當年對裴啟紹一樣不聲不響地就走了。就算要分別,也要好好地說再見。畢竟九年如一日的溫存與嗬護,她不是不感激。而他已成為長在她生命裏血液中的一部分,難以割舍。既然選擇權在他手上,她總要一問。

    榮王的書房前有一座人工湖,城澄依稀記得九年前也是這個世界,他叫莊征把她蒙著眼睛綁來這裏,自己卻跑出去看那波光粼粼的湖麵,隻留給她一個教人看不透的背影。九年後,她沿著這條石子路緩緩而來,卻是懷著完全不同的心情。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的喜怒哀樂,皆是為他。

    榮親王府的書房不比別處,因王爺攝政之故,天下間大小政務皆是先報至此處,由他決定後再發明旨,故而守備之森嚴,絲毫不亞於皇宮。為避嫌,也因對政事不感興趣,這裏城澄甚少涉足,隻偶爾叫忍冬她們送來一二湯羹。但今日親自過來,卻也未見絲毫阻礙,不及通傳便進得屋內。隻見裴啟旬正背手立於窗邊,背對著她站得僵直,不知在想些什麽。

    雖知徒勞,但她仍是輕手輕腳地朝他走去。榮王行軍多年,對聲音極為敏感,想必早已聽到響動。但他既不戳破,她便將這戲做足。上前踮起腳,捂住他眼睛,肅聲道:“不許動!我是刺客!”

    他噙著一抹笑,也不轉身,隻是站在這春風撲麵的窗畔。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卻偶爾聽到清風翻書的聲響,何等愜意。

    幾絲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他聽著她的話,不由一笑。能夠在這裏玩笑的,不是她還能有誰。

    裴啟旬握住放在眼前的手,輕輕一拉,將她帶倒在自己的手臂之內,承著窗台的高度就這麽將她壓在上頭,也不睜眼,笑道:“本王且猜一猜,刺客長得如何?大抵是明眸皓齒,凝脂水滑,蛾眉宛轉,綽約多姿。對否?”

    城澄被他逗得不禁噗哧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她抬眸定定地望著他的臉,邊伸手去摸,邊調笑道:“哎呀,原來榮王爺不僅生得好看,還會甜言蜜語呢。不殺了,我不殺你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仰起小臉,在他微顫的睫毛上輕輕親了一下。原是生得極為完美的一個人,奈何眼上落了道疤,但誰人說殘缺不是另一種美麗呢。待他睜開眼,她便放開他,依舊懶懶地靠在那裏,溫溫和和地笑:“不鬧了,我來找你,有正事要說。”

    春風拂麵,調皮地帶起一絲鬢發,掠過麵頰,正如他溫柔的撫慰。城澄突然心生不舍,不想開口去問,不想和他分別,隻想歲月永久停留在此刻。不問世事,無關其他。可是想起皇後透露給她的所謂“真相”,城澄又完全不想麵對他。

    那日在宮中哭喪,皇後見她辛苦,便好意扶她到暖閣休息。兩人閑聊間,皇後竟無意間吐露出一個驚天秘密——皇帝駕崩,並未病逝,而是她與榮王合謀而為,而主使者,正是在她麵前說過不會殺裴啟紹的榮王!

    皇後見她發怔,連忙捂住嘴,問她難道還不知道?城澄隻能含糊地應付過去,心中亂成一團麻。她不知皇後所言真偽,但裴啟旬有事瞞著她,她很確定。隻是不能再戳破了,她已經不是小孩子,很多事情分辨得那麽清楚,當真就是好事麽?不見得!

    春風送暖,美人輕言,榮王眼瞼之上留下些許溫熱,而後又很快消失。他睜開眼睛,眸中落入她可人的模樣。他素來知曉城澄貌美,但是越瞧越是美不勝收。他直起身子,遠處翠鳥鳴啼,屋後是樹林,有桃花,又有流水,裴啟旬隻覺身心舒暢,難得一個好天氣。

    他對上她的眸子,確實是有話要說的樣子,那他便安安靜靜地聽。且吸了幾口春風,道:“嗯,我聽著。”

    雙眼對上他深邃的墨眸,一時之間,似是被吸引,又像是被蠱惑,城澄檀口微張,卻是不能言語。隻得咬了咬唇,歎息一聲,側過臉去,看向外間美景。榮王府占地極廣,有湖有樹,有花有水,但終究比不上廣袤天地,自在瀟灑。她深深吸了口氣,複又長長歎出,低聲道:“我原是怎樣的人,你是知道的——無論是宮廷還是王府,都不適合我。”她鼓足勇氣看他一眼,聲音越來越小,“如今你已大權在握,得償所願……所以……你能,放我走嗎?”

    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沒有絲毫道理可言的。正如當年她被五花大綁地捆在這裏,他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正如現今她想離開這裏,卻還要得到他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