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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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許向軍的感慨, 許家康的反應就是嘴角一扯, 表情不無諷刺。
許清嘉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好奇這父子,還有後母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以至於關係這麽僵。
許向軍不著痕地歎了一聲, 他知道,兒子到底是在怪他, 也有理由怪他。
兒子長這麽大, 除了錢外,他沒有盡到過一絲父親的責任。七年前原本有機會彌補,不想反倒徹底傷了他的心, 把孩子推的更遠。
七年前兒子願意跟他走,後來他再也沒有鬆過口, 可許向軍還是想試試看。
夫妻這麽多年, 別人看不出來,文婷哪能察覺不到許向軍的無力和沮喪,她抿了抿嘴角, 嘴裏泛起苦澀。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當年她和許向軍處對象前,就知道許向軍在鄉下結過婚,老婆死了, 還有個兒子。家人朋友都勸她別往火坑裏跳, 可她是真的喜歡許向軍。
她和許向軍是在軍區醫院認識的, 他帶人在邊境線上追到了一夥差點就成功越境的敵特, 避免了一份極為重要的情報泄露。卻因為救手下的兵而受了重傷,送到醫院時已經奄奄一息了。
她就是軍區醫院的護士,負責照顧他。照顧著照顧著,不知不覺就上了心,鼓足勇氣倒追他。
許向軍告訴她,他在老家有孩子,以後肯定會把孩子接過來,要是跟他在一塊,進門就得當後媽,讓她考慮清楚。
文婷想,自己當年果然是太年輕了,竟然覺得做後媽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略作猶豫掙紮就這麽一口應了下來。
兩人處了半年,隨後打了結婚報告。他們都是部隊係統的,許向軍參軍以來表現突出,又剛立下一等功,還升了副連職,所以婚後馬上就分到一套兩居室。
搬進新家沒多久,他們便請假回崇縣,既是新媳婦認人,也是為了接許家康走。
然而直到真正看見許家康之後,她才意識到做後媽意味著什麽。
許家康才兩歲多一點,那麽小小一個,吃喝拉撒睡都需要人照顧,還輕不得重不得,稍有不是,就會有人說,後媽就是後媽。
她怕了,恰逢診出身孕,她便和許向軍說,她懷著孕沒法照顧孩子,不如等她生產之後,再來接許家康。
白天可以送到部隊托兒所,可晚上總得接回家,許向軍又時不時有任務,一走幾個月都是常有的。她懷著孕恐怕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麽照顧許家康。
至今,她都記得自己期期艾艾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許向軍的臉一下子就冷了下來,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他的兵私下叫他活閻王了。
再後來,她生許文詩,沒兩年又生了許家磊,而許向軍也被推薦上軍校深造。
轉眼就到了許家康該上小學的年紀,這一年的夏天,許向軍回鄉下把許家康接了過來。
不到一個月又送了回去,她以為日子能恢複到從前的模樣,一家四口,安安樂樂。
她知道許向軍很生氣,可她以為過一段時間他的氣也就消了。但是怎麽也沒想到,他們之間夫妻關係會因為這件事急轉直下。他們之間就像是結了一層冰,這層冰沒有隨著時間融化,反而越來越厚,有時候文婷都覺得這個家在搖搖欲墜。
她想保住這個家,所以她來了,她知道,她和許向軍的問題症結在許家康身上。隻要能把許家康接走,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她會努力接受許家康,他已經十五了,沒幾年就成年,無論是參軍、工作還是上大學,在家裏的時間都不會太久。
文婷接過秦慧如接過來的西瓜,對她笑了笑。她這是第一次見秦慧如,隻聽許向軍提過一嘴是北京來的知青,沒想還是個氣質嫻雅的美人。
秦慧如也笑了笑,瞥見拉長著臉的許家康,心裏一歎,拿了一塊西瓜遞給他。
許家康臉色這才好了一點。
文婷若有所思。
見秦慧如要去廚房做午飯,文婷連忙站起來:“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秦慧如客氣道:“不用,你們坐了這麽久的車,應該好好休息。”來一趟火車汽車加起來得五天。
“不累,一路都是睡過來。”文婷笑著道,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那廂許向華在和許向軍說著閑話,許家陽和許家磊坐在角落裏的涼席上搭積木。
許文詩看了看低頭啃西瓜的許家康,哢嚓哢嚓,帶著怒氣。她愣是沒敢找他說話,還不由自主地往許清嘉身邊挪了挪,笑著問:“嘉嘉今年讀幾年級了?”
許清嘉:“開學就讀六年級。”
“我也要讀六年級了。”小姑娘笑起來,像是找到了盟友,忽然又反應過來,看了看她的個頭,狐疑:“你今年幾歲?”
許清嘉:“十歲!”
“你上學這麽早!”許文詩驚訝。
許清嘉:“我媽是老師。”
許文詩抓著西瓜的手動了動,她十二歲了,能感覺到許清嘉的冷淡。
許清嘉有些不忍的低下頭吃西瓜,她看出來了,許家康對許家磊的態度是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對許文詩卻要冷淡很多。
他們說話的時候,許家康一直拿餘光瞄著這邊,她覺得自己要是熱情如火,許家康可能要不高興。
許家康和許文詩,當然是優先照顧許家康的情緒,就是不知這兄妹倆又有什麽恩怨,她覺得這一家子的關係簡直太複雜了。
許家康心情莫名痛快不少,噗噗噗地把瓜子吐桌上,然後用力咬了一大口。他到現在都記得當年許文詩用力把他往房間外推,還尖著嗓子喊,出去出去,這是我的房間。
她還叫過他鄉巴佬,說他髒。
還說爸爸是他們的,跟他沒關係。
……
別跟他說什麽童言無忌,當年那種羞恥難堪,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的感覺,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廚房裏,秦慧如和文婷忙得熱火朝天,文婷一邊擇菜一邊笑道:“我老家也是北京的。”
切著黃瓜的秦慧如笑了笑:“這麽巧。”
“可不是,我爸媽是五四年申請援疆調過去的,”文婷解釋了一句:“他們都是醫生,我們家就我最不爭氣,隻考了個護士。”後來還是托著許向軍的關係,調到了醫院後勤部,才不用再伺候人。
秦慧如笑了笑:“能考上護士已經很厲害了。”
文婷應景的笑了下,東拉西扯幾句之後,切入正題,她笑容一斂,語氣中不無感激:“這些年康子多虧你和四弟照顧了,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和老許都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們才好。”
秦慧如炒菜的動作頓了頓,笑容略略轉淡:“康康很乖很聽話,不麻煩。”要是讀書再上點心就更好了,這孩子是真的聰明,臨時抱佛腳一個多月,就能把成績提到八十分以上,要是全身心投入,考高中肯定沒問題。
“康康是個好孩子!”文婷跟著換了稱呼,她覺得康康比起康子來,顯得更親昵一些,更能拉近與秦慧如的距離。
在外頭那會兒功夫,她發現許家康很聽秦慧如的話,想來這些年在他的生活中應該是秦慧如扮演了母親的角色。
她想拉攏秦慧如,希望她幫著勸一勸許家康。許家康顯然是不想跟他們回新疆的。
秦慧如把鍋裏的番茄雞蛋盛了起來。心頭有些發悶,既然是好孩子,當年她怎麽忍心那麽對待他。
她進門後,有空就會幫著孫秀花照顧下許家康,也是可憐這孩子,早早沒了媽,親爹在外頭成家有了新的孩子。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照顧久了,哪能沒感情。七年前許家康走後,還背著人哭了幾場。可想著他去親爹身邊才是最好的,那邊條件也比家裏好,總歸是替他高興的。
哪想一個月不到,孩子就給許向華打電話,哭著喊著要回來,電話裏怎麽問都說不清,隻撕心裂肺哭著要回來。
人回來之後,他們簡直不敢相信,平日裏活潑愛鬧的孩子變得沉默,還有些縮手縮腳。
孫秀花又哄又抱,孩子才哭了起來。
他們才知道,剛過去幾天還好,就許文詩不懂事會欺負下他,不過許向軍和文婷看見了都會喝止。
直到許向軍接到一個緊急任務離開,文婷就變了臉,不打不罵,給吃給喝給洗衣服,可除此之外再不理孩子。
一個八歲的孩子,被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唯一可以依靠的父親不在,還被人這樣對待,秦慧如想想就覺心疼得慌。
孫秀花聽完,整個人都炸了,掄起掃帚就打一起回來的許向軍,一邊打一邊罵。許向軍都被打出血了,最後還是許老頭出麵才攔住了暴怒的孫秀花。
熱氣蒸騰之下,文婷看不清秦慧如的表情,她繼續說道,語帶愧疚:“這些年我和老許都覺得對不起這孩子,想好好彌補他,這次回來就是想把他接過去。”
文婷看一眼秦慧如,緩緩道:“那邊升學壓力比這邊小,康康也能輕鬆些。而且部隊附屬學校裏頭,老許好歹能說上幾句話。要是實在不行,參軍也方便,有老許在,康康能順利不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秦慧如靜默了一瞬,理是這個理,當年他們不就是抱著類似的念頭把孩子送走的,可結果呢!哪怕現在的許家康再不會被她那些手段嚇壞,可跟她住一塊隻怕也不開心。
前途是重要,都比不得開心來的重要,這是她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
“康康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將來的路怎麽走,還得他自己願意才好。”秦慧如淡淡,轉身去拿切好的茄子。
碰了個軟釘子,文婷急了:“可孩子到底還小,不知道哪條路對自己最好,咱們做長輩的少不得要把把方向,不能由著孩子的性子來。”
“讓你給我把方向,你還不得給我引到黃泉路上去。”
文婷頭皮一緊,轉身就見站在門口的許家康譏誚地盯著她。
被他這麽盯著,文婷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更覺火辣辣的疼:“康康,我……”
“誰讓你這麽叫我的,”許家康厲聲打斷她的話:“別惡心我!”
文婷的臉一下子又白了,顯然是沒想到他會這麽毫不留情麵。
秦慧如想說什麽,可想起往事,終究是把勸解的話咽了回去,這點冷言冷語比許家康當年受的又算什麽。當年他們費了多少心思,才把孩子給養回來。
見秦慧如垂了眼,默不作聲的站在那,文婷就知道她打算袖手旁觀了,頓感棘手,她深吸一口氣,神色中帶上歉疚,誠懇道:“阿姨知道,這些年阿姨有些地方是做得不對,所以阿姨這次回來就是想補救,希望你給阿姨,也是給你爸爸一個機會。”
許家康嗤笑一聲,上下打量滿臉愧疚的文婷,這個女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會做表麵功夫。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踏進那個所謂的家時,她滿臉笑容地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頭頂:“康子來了,坐車累了吧,阿姨做了紅燒魚,你爸爸說你愛吃魚。”
當時的自己簡直是受寵若驚。
隻有他自己知道,從泥濘髒亂的農村踏進整潔幹淨的部隊大院那一刻,他有多緊張不安,還有自卑。
剛開始那幾天,文婷對他真的不錯。許文詩欺負他,她會教訓許文詩。
可等觀眾一走,她的表演也就到此結束,她連話都懶得跟他說。
家裏沒人跟他說話,他就壯著膽子出去玩,可小孩子的世界單純又殘忍,他這個新麵孔隻有被欺負的份。
打不過一群人,他就認準了一個打,那麽巧,打了師長家的大孫子。師長夫人帶著鼻青臉腫的孫子上門討說法,文婷忙不迭道歉,完全忽視了他傷得更重的事實。
送走人,文婷倒是跟他說話了。她告訴他,讓他千萬不要跟人打架,否則會連累許向軍。
沒有大人撐腰的孬孩子隻有挨揍的份。
幾次以後,他就不敢出門了,也不想待著冷冰冰跟棺材一樣的家裏。
他跑去打電話給四叔想回家,臨走四叔讓他記了棉紡廠電話,讓他有事就找打電話給他。
電話那頭,四叔問他是不是有人欺負他,他那會兒傻傻的隻會抓著電話哭。大抵是他哭得太厲害了,有人把文婷找了過來。
文婷滿臉赧然,說他剛來不適應,許向軍又出任務去了,還和小朋友們玩不來,想爸爸,想老家。
再後來許向軍回來了,他哭著鬧著要回去,文婷還是那套說辭,
還好他沒傻到底,總算是磕磕巴巴把在家的境況說了出來,是沒打挨也沒挨罵,還給吃給喝,隻是沒人理而已。
兩人吵了起來,文婷就捂著臉哭,她要照顧兩個更小的孩子,她還要上班,她隻是有點沒顧上他而已。
兩人回了房間繼續吵。
出來後文婷向他保證,她以後不會再忽略他。
不過他已經對這個地方產生了厭惡和恐懼,隻想回家。
想起自己當年的窩囊樣,許家康就覺丟人,居然被這點伎倆嚇破了膽,真沒用!
許家康要笑不笑地瞅著文婷:“補救?”他想起了在堂屋,文婷每說一句話都看一眼許向軍,帶著討好和小心翼翼。
眉頭一挑,饒有興致的看著她,大膽猜測:“我爸給你下了軍令狀,不把我哄回去就不跟你過日子了?”
文婷眉心一顫,表情出現了一聲縫隙。
難道還真猜中了,許家康笑了:“那感情好,我巴不得你們拆夥呢,你們一拆,我立刻收拾東西跟我爸走。”
文婷喉間一堵,擰緊了眉頭:“婚姻不是兒戲,不是拿來鬥氣的。”又軟和了語氣:“阿姨是真的想補償你,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能原諒阿姨?”
許家康痛快極了:“你們離婚,我立馬原諒你。”
一口一個離婚,一而再再而三的戳在文婷的痛處,她不由地握緊雙手:“我是真心想和你解除誤會,咱們畢竟是一家人!”
“沒誤會!我也不想跟你們做一家人。”許家康冷笑一聲:“當年我想跟你做一家人,你嫌棄我礙眼,耍手段把我逼走。現在後悔了,想和我做一家人了。感情什麽事都是按著你想的來,你以為你是誰啊,天王老子。我告訴你,我就是去討飯也不跟你們過,你省省吧。”
文婷的神情突然從難堪轉變成驚慌,嘴唇一顫,聲音幹澀:“老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