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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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婷臉上有些發白, 當年那段往事, 是她極力想要忘卻的。她也知道自己那樣對待一個過來投奔他們的孩子過分。
她試過說服自己接受這個孩子的,可她真的做不到。她有自己的孩子,她分不出愛給丈夫和別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甚至不想見到這個孩子, 見到他,她不可自抑地會想起他死去的母親, 丈夫的第一任妻子。
為什麽一定要把孩子接過來, 維持原樣不好嘛?他們給錢,她願意多給一些錢。
但是她說不出口,當年他們結婚前就說好了要把孩子接過來, 之後一茬又一茬的事才耽誤了,眼下她還有什麽理由拒絕。
她隻能點頭答應, 由著許向軍把孩子接過來。
他是高興了, 可對她而言,猶如領地被侵犯,並且那個入侵者還威脅到她孩子的利益。
她沒想過把許家康怎麽樣, 她隻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孩子自己不想留下,許向軍也強求不得。
事情也如她想象中那般發展,許家康走了, 可她和許向軍之間卻豎起了一道冰牆。
她提議給那邊多匯點生活費, 時不時往那邊寄一些吃的用的……可任她絞盡腦汁都無法融化這道冰牆, 被這麽冷了兩年, 她隻能妥協。她向許向軍保證,她一定會善待許家康,再不會像之前那樣。她是真的願意善待許家康,雖然做不到視如己出,但她會對他客客氣氣。
然而,許向軍告訴他,孩子在老家很好,不想過來了。
一直到去年許向軍毫無預兆地重提把許家康接過來的事情。
她懵住了,電光石火間想明白緣由。
去年許向軍升上正團級,再不用三五不時出任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他可以在家看著。
想明白之後,文婷就像是被人按在了數九寒天的冰河裏。原來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相信她,在防著她。
一盆冰水澆在頭上,把文婷澆了個透心涼,回頭再看,她驚覺兩人之間的問題比她想象中還要嚴重。所以她硬著頭皮跟著他一塊來崇縣,就是想讓他知道自己的誠意。
兩人誰也沒有提起七年前那樁往事,她不敢提,也不想提,更怕人有人在許向軍麵前提起。
可現在她最不想發生的那一幕發生了,還是出自許家康的口。
望著臉部線條繃得緊緊的許向軍,文婷臉色十分難看,雙唇囁嚅著,她想說點什麽,可舌頭都僵住了,隻有眼眶裏的眼珠子在慌亂的閃動。
許向軍抖了抖指間的煙,一大段發白的煙灰掉在地上。
他是在許家康說隻要拆夥就收拾行李跟他走的時候過來的。正如文婷所害怕的那樣,他想起了七年前那樁事,他眼前還浮現出當年許家康的模樣。
那個任務原本要做一個多月,可他實在放心不下初到陌生環境的許家康。老領導看出他心不在焉,問明白之後,見主要任務完成,隻剩下一些收尾工作,便放他回來。
許向軍慶幸自己提前回來了,他才走了二十天而已,當初活潑愛鬧的孩子,竟然變得沉默還有些畏畏縮縮。如果他再晚一點回來,這個孩子是不是就廢了。
許向軍掐滅手裏的煙:“康子,咱們爺倆說說話。”
文婷的心瞬間提到了喉嚨口,他想和許家康說什麽,說去新疆,還是說……離婚。
文婷臉上的血色在霎那間褪盡,整個人蒼白虛弱的彷佛隨時都要暈倒。
許向軍抬眼掃她一眼,眸光很冷。
許家康看戲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對文婷意味深長的惡劣一笑,抬腳走向許向軍。
文婷手足發涼,無名恐懼死死揪住她的心髒。
許家康帶著許向軍回了他自己的屋。
許向軍頗為好奇地打量這間屋子,窗明幾淨,十五六平大小。靠牆並排放著兩張床,一大一小,大的那張該是許家康的,小的那張床就該是許家陽的了。
窗前擺著一張書桌,上麵居然還放著一個花瓶,斜插兩朵半開的水葫蘆花。
許向軍有些驚奇的看了許家康一眼,大概是沒想到他還有這閑情逸致。
許家康嘴角一抽:“嘉嘉放的。”之前出去玩,遇上個偷偷賣古董的男人,許清嘉覺得這個花瓶很古,要買。
拗不過異想天開的許清嘉,他掏兩塊錢買了回來。
下班回來的四叔瞄了兩眼,問誰買的?他指了指許清嘉。
四叔的表情頓時一言難盡,委婉提醒他以後別慣著她花冤枉錢。
許清嘉還不高興了兩天,之後把花瓶搬到他們房間裏,說是看見了心煩。前兩天割草的時候順手在河邊摘了兩朵水葫蘆花回來,美名其曰讓他們房間有點生氣。
嫌棄的語氣,眉角眼梢卻透著笑意,許向軍看得明明白白。
不由自主的,許向軍想起了許文詩,兄妹二人不到一個月的相處,實在說不上愉快。
那到底是個才五歲的孩子,正是敏感似懂非懂的時候。當年是他粗心大意,沒有提前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以至於她受文婷影響把許家康當做搶父親的外來者。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不再把兩個孩子的事全權交給文婷,再忙他都會抽時間陪兒女說說話,了解他們的想法 。
這些年,兩個孩子還算懂事乖巧。這次南下前,許文詩跑來跟他說,當年她小不懂事,這一次她肯定不會任性,又忐忑地問他,哥哥會原諒她嗎?
原諒?許家康的態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原諒,絕不原諒!
許向軍的心情頓時變得沉甸甸,他強打著精神繼續打量這間屋子。
書桌旁邊是一張簡易書櫃,隻兩層放著書,其他兩層放了些雜物,還有些吃食,餅幹罐頭。
十五歲的男孩胃就是個無底洞,身邊是該備些吃的。老四兩口子對這孩子很上心,幾當做親生的養。
許向軍捏了捏眉心,抽出書桌下的凳子坐下。
許家康直接坐在床上。
許向軍坐姿端正,雙手放在膝蓋上:“康子,你真的不考慮跟爸爸去新疆?”
還沒有來得及進入正題的許向軍聽見許家康斬釘截鐵的聲音:“不考慮,一點都不考慮!”
語氣堅定的許向軍都噎住了。
這還不算完,許家康故意紮刀子:“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我在這兒待的挺好。”
刀子結結實實的紮在了許向軍身上,在兒子眼裏,新疆再好那也是別人家的金窩銀窩,這裏才是他自己家。
許向軍沉默下來,良久都沒有出聲,隻神色複雜的看著許家康。
許家康沒事人似的摳著席子,心情還挺不錯。他跟那邊狀態就是他們不高興他就高興,他們越不高興他越高興。
沉默良久的許向軍,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他沒有跟他打感情牌,論感情還真不如老四一家,他嚴肅的看著許家康:“你今年十五歲了,馬上就要成年,你考慮過以後嗎?是繼續讀書,上大學深造,還是參軍,或者中學畢業之後進單位做工人,你是怎麽想的?”
許家康甩了鞋,盤腿坐在床上,瞅著他吊兒郎當的笑:“我早就考慮好了,盡量讀完高中。”依著他讀完初中就行了,四叔不就初中畢業。可他心裏門清,他要是不讀完高中,四嬸肯定不會放過他。他寧願被四叔踹屁股,也不想四嬸輕聲細語地跟他談人生談理想,每次她說完,他都會短暫的產生一種自己這麽不上進簡直罪大惡極的錯覺。
“高中畢業後,我就跟四叔學開車修車技術,以後也當個司機。”可以天南地北的走走,順便還能倒騰點東西,賺點外快,反正隻要數量不大,抓到了也沒事。
從兒子嘴裏聽見他把許向華當做人生目標,許向軍百般滋味在心頭。
他定了定神,才道:“司機的確是一份不錯的工作,但是你就沒有考慮過大學?”
“工農兵大學生?”因為許家文的緣故,對這個他也有所了解,斜眼看著許向軍:“怎麽,你給我走後門去。”這個名額有不少暗箱操作,許家文就是拿錢在爭取,還不一定能成,不過,現在他是徹底沒指望了,想想就痛快。
許向軍默了默:“你要是想上大學,爸爸到時候總會給你想辦法。 ”營級到團級是個坎,過了這個坎,前途不可同日而語。
這二十來年他才算是沒白拚命,終於在部隊站穩,照這情形他還有機會繼續往上走一點。等許家康畢業得四年後,他也能說上幾句話了。
許家康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謝謝你的好意了,我不愛讀書,要不是四叔和四嬸逼著我,我初中都不想讀。”
許向軍:“那參軍呢?”部隊給了他一切,私心裏,他覺得參軍是最好的出路,許家康不喜歡讀書,這一點他還是知道的。
“我不當兵。”許家康的表情和語氣無不表達著他對參軍這件事情的厭惡。
許向軍再一次說不出話來,他本來想說進了部隊,他這個做老子的好歹能照顧下他。不管怎麽樣,總比他留在這個小縣城裏有出息。可現在,他一肚子的話都沒了用武之地。
“就這麽想把我接過去?”許家康要笑不笑的睨著對麵的許向軍。
許向軍正色道:“爸爸想補償你。”
“離婚啊,”許家康使勁戳他肺管子:“你離了婚,我立刻跟你走,你就是想讓我當兵都沒問題。怎麽樣,離不離?”
許向軍苦笑:“你阿姨那邊不用擔心,她不敢再為難你。爸爸以後也不會老是不在家,我會在家裏陪著你,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你別在這給我轉移話題,我讓你離婚,你以為我是怕她,當年我小隻能被她欺負,這會兒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謔一下,許家康直接從床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逼視許向軍:“我就問你,你願不願意跟她離婚?離,不離,一個字或兩個字。離,以前的事我都不計較了,我馬上跟你走。不離,以後你也別再琢磨著把我接過去的事兒,讓我跟她們三個住在一個屋簷下,當我是石頭做的,沒感情的啊。”
許家康眼裏帶了點嘲諷:“想兩全其美,哪有那麽好的事兒。”
許向軍再一次伸手捏了捏眉心,就是打仗時,他都沒這麽為難和無力過。
七年前,他真的考慮過和文婷離婚。
結婚前,他就和文婷有言在先,會把許家康接到身邊養,她也答應了,還答應會做一個好母親。
結果,婚後回來接許家康的時候,她說她懷孕了照顧不來。
他知道文婷後悔了,不是照顧不來,是不想。
她不想,他又經常不在家,如果強行把許家康接走,隻怕許家康也得不到妥善的照顧。他想著過兩年,文婷會成熟一點,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對許家康多一份包容。
且當時,孫秀花也不願意把許家康交給他們。
他還記得老人家當時那譏諷又帶著寒意的話:“兩歲的娃娃得人仔細盯著,不一留神就能磕著碰著。你這新媳婦已經有二心了,但凡她有歹心,她都不用做什麽,隻要故意粗心點,這孩子就能沒了。”
聽完,他不寒而栗。
之後,一直到八歲,許家康能照顧自己的年紀,他才來接孩子。
文婷答應會善待孩子,他也和她說過,不需要她視如己出,他知道那樣是強人所難,所以他隻是希望文婷拿許家康當親戚家的小輩對待。
剛來那幾天,噓寒問暖,文婷對孩子著實不錯,隻是萬萬沒想到,他一走,她會那樣對待許家康。
她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幅模樣,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對一個八歲的孩子都能這麽狠心。
離婚的念頭就是那時候冒出來的。
文婷大概若有所覺,抱著兩個孩子在他麵前哭泣認錯,兩個孩子在他麵前哭得撕心裂肺,充滿了恐懼。
“舍不得離婚,是吧?”許家康連譏帶諷的聲音將許向軍從回憶裏拉回來。
恍然回神的許向軍抬眼就對上他譏諷的眼神,嘴裏發苦:“對不起。”他已經對不起許家康了,不能再對不起剩下兩個孩子。
許家康挺想蠻不在乎的一扯嘴角,扯了兩下都牽不動嘴角,索性他也不笑了,就這麽麵無表情地看著滿臉愧疚的許向軍。一個對三個,被犧牲的那個當然是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嘛!
“既然離不了婚,你也別再說什麽想接我過去的話,我聽了惡心。”許家康惡聲惡氣道:“行了,就這樣吧,你守著你的小嬌妻,帶著你的小女兒小兒子在那邊快快樂樂的過日子。我在這邊跟著四叔過的也挺好。”
說罷,許家康跳下床,趿上鞋大步往外走,越走越快。
不放心的許向華一直留意著這屋的動靜,見許家康紅著眼睛衝出來,連忙走過去。
見了他,許家康鼻子一酸,眼裏直冒酸氣,他脖子一昂,徑直衝向大門。
許向華對追出來的許向軍打了個手勢,自己跟了上去。
許向軍定在門口,心頭發鈍的看著許家康消失在圍牆之後。
直到跑進路邊的小樹林,許家康才停下淩亂的腳步。
許向華跟著進了小樹林,卻沒上前,就站在他三米後,默默地注視著他肩膀慢慢抖起來,幅度越來越大,漸漸趨於平緩,之後平靜下來。
許向華這才繞到他麵前,不出意外對上一張哭過的臉,兩隻眼睛紅彤彤,比家裏養的兔子還紅。
許家康狼狽地擦了一把臉,擦得眼睛更紅了。
許向華心裏也不好受:“康子……”
才說了兩個字就被許家康打斷他,他低著頭甕聲甕氣:“四叔,我知道,他不是不疼我。隻是手心手背雖然都是肉,可手心裏的肉明顯比手背上的多一點,割起來更疼。
我媽跟他結婚兩年都不到,相處的日子有沒有兩個月都說不準。那個女人跟了他十三年,還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許家康抽了抽鼻子,聲音裏帶著厚重的鼻音:“我跟他相處的時間加起來半年都沒有,那兩個小的卻是他親眼看著長大的。他會怎麽選,我早就知道,我就是想問個明白,問明白了,我也就不會再瞎想了。”
看著一邊故作輕鬆一邊忍不住掉眼淚的侄子,許向華心裏堵得慌,伸手揉著許家康的腦袋:“咱不稀罕他,跟著叔過,咱們以後過的要比他們還好。”
許家康收了收眼淚:“叔,等我長大了,我掙錢孝敬你們,我肯定會掙大錢。”
許向華拍拍他腦袋:“誒,那我就等著享你的福了。咱家康子機靈,以後肯定有大出息,讓他們後悔去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