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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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薨逝, 周帝昏厥,坤和宮忙成一團亂。丁嬤嬤忍著淚意小心把幼寧從榻上抱走,太後曾吩咐過莫讓她見著自己死狀,那就讓容姑娘認為太後是去遠處休養了吧。
周帝在坤和宮外守了一夜, 燕歸相差無幾。他將幼寧帶進宮後回去處理了些政務,三更又回坤和宮偏殿守到此時,雙眼同樣未閉。
雖然燕歸隻是因一夜未睡而眼眶泛紅,且麵無表情, 丁嬤嬤依舊勸慰道:“太後娘娘去了, 陛下也……太子您可不能倒下, 今後, 周朝就要靠您了。”
燕歸頷首,丁嬤嬤又瞧了他一會兒,心中是抑製不住的失望。
太子他……看來真的沒有任何傷心的跡象。
太後早對兩位嬤嬤說過這些, 丁嬤嬤本不信,直到此時才明了,太子的確與旁人不同。
可她疲憊不堪,已興不起指責的心思, 罷了罷了,反正是主子的安排,她自有她的道理。
丁嬤嬤身影消失在雕花柱前,燕歸轉身, 緩緩往東宮走去。
從坤和宮到東宮, 慢步時辰不過兩刻。路途宮人稀疏, 長靴在青石板的踢踏聲便格外清晰,繁花漸謝,隨風入水,清池泛起漣漪,燕歸腳步越發緩慢,丁嬤嬤失望中帶著奇異的目光不時晃出。
燕歸停步道:“我是否該哭?”
“……啊?”石喜懵了懵,他還沉浸在太後薨逝的哀痛中,冷不丁被這個問題問倒。
許久,石喜小心翼翼道:“太後娘娘畢竟是殿下您的皇祖母,太後去了,您傷心是理所當然的……但也沒人說必須得哭出來才行。”
可是他連傷心的情緒都沒有,燕歸了解自己,也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正如幼寧會因花開花落而欣喜而失落,他會因她的欣喜而欣喜,卻不會對她因此而來的難受和失落感同身受。
這是常人都有的小情緒,為君者若沒有從某種程度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因為這注定他能更加理智,絕不會感情用事。
燕歸以前沒注意過這點,今日卻突然覺得,若能嚐一嚐這百般滋味,似乎也不錯。
***
太後一去,半數歡喜半數憂,就在大臣們各自猜想太子下一步為何時,休朝三日後,太子所提的太後諡號直接讓一眾大臣跪地。
文康帝!居然直接給一個婦人帝王諡號,這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太子居然還要這麽做!
況且就算是先帝諡號都沒有用“文”這般溢美之詞,太後又何德何能得此讚譽。
“殿下慎思!太後娘娘與先皇感情甚篤,皇家玉盤上也是先皇明媒正娶的皇後,代理朝綱不過因先皇之托,雖說太後……治國康平、掌政有道,但殿下此舉恐怕非太後所願啊。”
“臣附議——”
“臣附議。”
…………
瞬間,朝堂跪倒一片,容侯左瞧右望,最終還是沒跪。
燕歸靜默片刻,忽而道:“可。”
不少人失態望去,驚訝於太子怎麽這麽好說話,就聽他接道:“這麽說,諸位大人對太後功績也讚譽頗多,隻不過礙於皇祖母所願,才拒絕此議。倘若父皇聽到這些話,定也十分欣慰,那便來商議一番皇祖母身為一國之母的諡號罷。”
……
等眾人半茫然中從金鑾殿走出,才意識到他們被太子給算計了。
本來以半數人對太後的痛恨,他們絕不會讓太後去得如此風光。身前身後名,有時身後之名反倒更為人所重視,畢竟一個美名可流芳千古,罵名同樣能遺臭萬年,但凡有點愛麵子的人都會在乎。
他們不僅如此想,也做好了在朝堂上和太子、謝氏據理力爭的準備。沒想到太子要給太後追封帝王諡號的打算直接把他們炸懵,暈暈乎乎間就同意了後麵那一串其身為皇後與太後的溢美之詞。
回府後不知多少人捶胸頓足,連聲哀歎,道太子如此少齡就已擅弄人心,著實不可小覷啊。
石喜全程旁觀,心中對太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昨夜自家主子讓他擬旨時,他聽到內容還十分惶恐,心道那些大人哪會同意這種犯天下之大不韙的提議,哪知道殿下意不在此,不過迷惑他人罷了。
燕歸注意到他神色,淡淡垂眸,看向手中作廢的明黃帛布,“石喜。”
“嗯?殿下,奴才在!”
“你也覺得,太後當不得這諡號?”
“……”石喜僵住,冷汗瞬間流下,這讓他怎麽回?
好在燕歸似乎隻是隨口一問,並沒想要他的回答。
幼寧還未回府,正乖乖站在矮凳上對著書案練字,見了燕歸便蹬蹬跑來,烏黑的眸子打量一番,好奇道:“為什麽十三哥哥你們都穿得這麽奇怪?”
燕歸這幾日以淡服為主,所係腰帶都接近白色,更不用說周圍的宮女內侍,必須得在耳後或發上別條白布。
這幾乎是幼寧一覺醒來時發生的變化,她莫名有些不安,可身邊的人都對她笑臉相迎,似乎並沒有什麽事發生。
燕歸道:“不喜歡嗎?”
小姑娘搖搖頭,猶豫道:“沒有,幼幼隻是覺得怪怪的……”
她覺得這種裝束似曾相識,但想不起是在哪兒看過。若容夫人在此也許能為她解答,幼寧祖母便是在她一歲多時去世,那時闔府哀樂白衣,自然給小小的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俯首牽過她,燕歸平靜道:“皇祖母去遠處養病,合宮這種裝扮是在為她祈福,能好得快些。”
小姑娘“喔”一聲,“那太後娘娘什麽時候會回來呀?幼幼想她啦。”
其實幼寧已經能理解死亡的含義,但所有人都這麽哄著她,才六歲大的孩子自然無從發覺真相。
“……要好些時日。”燕歸拍拍她,“容夫人今日歸京,想回府嗎?”
明日那幾道旨意就要頒下,到時別有用心之心不知繁幾。燕歸自己朝事繁忙,隻怕無暇顧及幼寧,這種時機並不好天天帶著上朝,所以倒情願把人放回家中。
“娘回來啦!”幼寧果然高興地蹦起來,一把抱住燕歸,連連點頭,“幼幼要回家,回家看娘親。”
軟綿綿的聲音還是那般可愛,內容就不那麽討喜了。燕歸捏了捏,最終還是緩下語氣,低眸溫聲道:“嗯,用過午膳,我送你回侯府。”
容夫人此行回得不簡單,四萬兵馬直接被她暗中帶回,如今安置在了城郊。她這也是見機行事,太後薨逝的消息一傳去,就立刻著手準備起來,趁著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此事吸引,才得以成功把這些人帶到京郊。
加上有太子雲庭和謝家作掩飾,暫時還沒其他人發覺。
“夫人此舉太冒險了。”容侯畢竟擔心愛妻,“何必如此急躁。”
容夫人悠悠喝了口茶,聞言道:“侯爺行事向來不慌不忙,穩中有度。我卻不行,不動作快些,萬一哪天回來女兒成別人家的自己都不知道,豈不成了笑話。”
容侯摸了摸鼻,知道近些日子發生的事夫人肯定都已知曉,不論是女兒染了花物的毒還是在宮中一住一個月,必定都讓夫人非常不滿。
他心虛之下格外殷勤,親自給容夫人續茶,伺候左右,總算讓其火氣消了些。
又談到太後之事,容夫人搖了搖頭,不無憐憫道:“太後這一生,著實苦。”
誰說不苦呢,十多歲嫁與人婦,二十三喪夫,一生未得子嗣,從此高居廟堂與一眾朝臣周旋,治理天下、克己奉公。可太後無論身前身後,所受非議都太多太多。
容夫人捫心自問,自己若站在太後的位置,能做到她那個程度嗎?
太難了。
若是她,恐怕掌權後更容易的是沉迷權勢、縱情享樂,哪會顧忌那麽多,她可從來都不是個良善好欺之輩。
感慨間,她對太後的敬佩卻更多,這世上最難的便是“克製”二字,太後不僅做到了這點,還做到了守諾,遵守她與先帝的諾言。
容侯都不得不道一聲“巾幗英姿”。
小歇片刻,有人輕扣門扉,容雲鶴慣有的溫潤聲響起,“娘,有人想見您。”
“見我?”容夫人詫異,她才剛回京,有誰消息如此靈通?
這般想著,在她剛開門時就有個小團子從容雲鶴手中一蹦,蹦到她懷中,小手緊緊扒住,奶綿綿喚道:“娘,娘娘娘,娘——”
容夫人些許愣怔後瞬間綻開笑顏,抱著人親了又親,“小乖乖,小寶兒,可把娘想壞了……”
容侯在旁邊看著,竟不知該吃誰的醋,無論是夫人還是女兒,久別重逢見到他時可從沒這麽激動過……
他隻好向兒子問道:“侍衛送幼幼回的?”
“是太子,太子尚有政事要忙,交到我手上便回宮了,讓雲鶴代他向您和娘賠罪。”
雖是客氣話,依舊讓容侯忍不住撫須頷首。太子的尊重自然讓他滿意,更難得的是對幼寧這番愛護之心,百忙之中仍能抽空親自把人送到侯府門前,這份心意不可謂不珍貴。
容夫人也挑不出什麽錯來,用晚膳時道:“這麽說,六皇子已再無起複之力?”
容雲鶴頷首,“娘當時不在京城,太子這次出手其實自損不少,本來暫時給六皇子一個教訓便可以,其他日後再論也不遲。”
容雲鶴固然疼愛幼寧,可他也不喜歡意氣用事,幼寧的帳既然暫時結了,要讓六皇子徹底倒台就不急一時,所以上次太子的動作他並未附議。
“我倒喜歡太子這脾氣。”容夫人一笑,“你和你爹一個性子,喜好籌謀,作萬全準備。但凡事做起來,不止看結果,更要看心情,雖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得太過卻也容易內傷。”
容雲鶴若有所思,幼寧係著小兜懵懂四望,腮上還掛著幾點飯粒,好奇問道:“娘和哥哥在說什麽?”
容夫人戳了戳她鼓鼓的臉蛋,又給夾了一塊酥肉,含笑道:“沒說什麽,幼幼專心吃飯便是。”
“喔。”眨眨眼,小姑娘又乖乖埋頭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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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忽兩月已過,太後早已出殯與先帝合葬入皇陵,燕歸掌理朝政徹底步入正軌。
秋收漁美之季,去年議程又開始提上朝堂,關於是否攻打西北一事。
那時燕歸還未參政,太後在時朝堂分為三派,一派主和,主張繼續讓兩國公主和親;一派主戰,以謝氏為首極力勸諫攻下西北;還有一派便是誰都不幫,看形勢定論。
不管去年結果如何,真正要實施還是得等到此時秋季,剛曆豐收的周朝馬肥兵壯,這才是出戰的好時機。
燕歸自是主戰,起初朝堂依舊有一派抵死不讓。但出乎人意料的是,這次抵抗的力度相當小,在燕歸駁回兩次後便漸漸勢弱,到最後似乎完全被謝氏等人說動,開始統一起來。
沒了阻力,此事當然立刻著手起來,不過十日,大軍已經整備好亟待出發。
由燕歸親自作戰前動員,在眾人看來,太子雖然年紀不大,沉穩平靜的聲音卻極有力量,一番話讓眾將士熱血沸騰。
謝將軍臨行前打馬回到燕歸身邊,複雜的眼神投去,低聲道:“殿下,此次那些人如此順利讓臣出征,恐怕其中另有內情,您一人在京中,請務必當心。”
燕歸頷首,他們怎麽會想不到這點,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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