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無名和尚
字數:7573 加入書籤
“阿彌陀佛,”和尚看向書生手裏的刀:“施主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我這明明是戒刀好不好,”正對自己手藝得意的書生跳了起來。“你個禿驢,睜眼不識貨,我這是屠刀嗎?”
書生的刀大寬長且直,有些像君子的劍,與其說是刀,更像是一塊大大的鐵片。
“為什麽是戒刀。”和尚問,
“你藏金針欲殺人,便是犯了殺生戒。”書生說
“你偽裝成郎中不以和尚的身份,又犯了妄戒。所以和尚,你連犯兩戒,我用這把刀砍你,用著把刀砍醒你,刀自然就是戒刀。”
和尚沉默良久,目中露出淚光:“施主說的是。我實在算不得和尚。”
話音剛落,頭上便長出青青的頭發,很快就長過耳後。
和尚的眼睛冷冷的看著書生:“我已經不是和尚,現在我來殺你,便不是犯戒。”
變長的金針還是金針,金針向著書生刺來。
書生罵了一句髒話,這也行?
手忙腳亂的扯下無數朵白雲,將那些白雲堆成一座山巒,金針刺進山裏。
書生這才有空說道:“長出了毛的不叫禿驢,但還是驢子。”
和尚打定主意不再說話,抽回金針再向前刺出,金針帶起一溜金光。
書生連忙又扯了幾朵白雲,將山巒壘的更高一些。
猛然間想起一人,看著他粗短有些畸形的手指喝道:“你是無名?”
無名,在很久以前,他是道門無字崖最虔誠的修道人。出生於光明郡生長於無字崖。沒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誰,無名無姓,他就叫無名。無名無姓的無名自幼天資聰慧,一心向道。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是無字崖的首席修道人,相當於現在的趙有財。
正當他在道門聲名鵲起前途無量的時候,他離開了道門,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手上的金針正是他從無字崖帶走的道門重寶金釺,粗壯畸形的十指是當初長期握著金釺修道的結果。
以前是無名,現在是無名和尚。
離開道門後他就遁入空門,時間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當初的天才修道人成了現在的無名和尚後,沒人知道他現在什麽境界什麽修為在佛宗是什麽身份什麽地位。
聽見書生說出自己曾經的名字,無名和尚有些意外,金光斂成金針回到手上。
“你是誰?”他問道,敢情兩人打了半天他還不知道書生是誰。
書生沒有回到他的問題,說道:“從道至佛,是道高還是佛遠?”
這話有些難以作答。
無名和尚沉吟了片刻才說道:“道是高山,山在眼前。佛是淨土,淨土在身邊。”
“修道如登山,一步一登天。念佛如尋母,光陰彈指間。”書生說道。
無名臉色驚疑不定:“你究竟是誰?”
書生笑了一下,“青山腳下小溪邊撈書的童子。”
那時的書生還小,是書童。
無名和尚呆住,好像有些印像。開始如同翻一本塵封的古書一樣去翻開那些發黃的久遠的記憶。
無名真的是個癡人,不知道該說是道癡還是佛癡,就這樣一件事情,他皺眉回憶了很久,
不是他的人生太過精彩發生過太多的事,相反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裏他的日子一直很枯燥單調,按理說對於一件事情應該很快想起才對,但是他偏偏想了很久。
他的世界裏其實真的沒有太多別的東西,以前他是修道人,心裏裝著道,現在他尋佛,滿心滿眼裏都是尋佛的迫切,其它無關的事情,他真的需要回憶很久。
或是回憶太過久遠,歲月在泛黃的古書上集了太多的塵。
書生也不催他,也不著急,立在那裏等著,立在山間廟前白雲間等他。
彩蝶舉步向那道寫著大大的金色佛字的影壁走去。
那些盤膝坐著的人群站了起來,無聲的攔在她的麵前。
不同的麵孔流露出相同的情緒,慈而悲憫,看著眼裏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做著自不量力的事。
慈,如同長者。
悲,山腳下河麵上那一截小小的枯枝上爬著的幾隻螞蟻,
悲,春天的花開出的萬紫千紅,
悲,大千世界的萬丈紅塵。
幾隻螞蟻依靠一截小小的枯枝也要渡河,不過是被水浪淹沒的命運。
如何的萬紫千紅也不過是雨後粘稠的花泥。
紅塵眾生掙紮於無邊苦海,卻不見極樂的淨土。
悲從心頭起,忍不住流下淚來。
無數的人流著淚,無數人是眾生。
眾生淚流滿麵的看著彩蝶,攔住彩蝶。
彩蝶每近一步,佛字金光越明亮一分,金光裏麵隱隱顯現出一個潔淨無垢,恢弘寬廣的世界。
有佛拈花微笑,有菩薩端坐青蓮。
世界潔淨,人人無垢。
眾生不同的麵孔流著相同的眼淚露出同樣的悲憫,就像是無數不同的匠人用相同的模具澆築而成。
那些本該的生動就顯得木然。
有些像木偶,背後牽著一根看不見的絲線。
彩蝶停下了腳步,心裏也有些難受。
她的難受不是來自於對方情緒的感染,不是來自於金光裏潔淨無垢的世界。那個世界對於她來說,遠不如桃林來的可愛。
她的難受來自於那些相同的淚水相同的悲憫,難受著,便有些怒。
看著佛字發出的金光和金光裏的潔淨無垢的世界,很想把它打爛,然後扔進山腳下的河裏。
她沒有去把那個世界打爛,三隻翩翩飛舞的七彩蝴蝶隱沒不見。
眾生在那裏攔著她,眾生不讓彩蝶過去。
來攔她的不是楚香香預料中白雲寺的凡生,是無名,無名領著眾生來攔她。
無名被書生纏住,但還有眾生在這裏。
眾生是眾人生,裏麵不隻有和尚,有各式各樣各行各業的人,很多普普通通無辜的人。
她要過去,隻有踩在眾生的身體上過去,因為那些人的臉上除了相同的慈悲還有相同的堅定決然。
彩蝶不是赤門關外的那些狼人,也許她不像少爺那樣將整個天下放在心裏,但她也不是一個濫殺無辜的人。
這便是佛宗用來對付書院尋來的方法。也是掌教大人所料佛宗的不簡單。
以佛宗眾生意,或者說是眾生命來擋她。
不是晨鍾暮鼓楠木魚,也不是影壁上金色的佛字,這些眾生才是佛宗最強大的地方。
彩蝶暫時還沒有想出辦法。
……
無名和尚在努力的回憶過去,他對書生說的話已經記起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書生靜靜的等著他回憶,
彩蝶站在眾人前在想怎麽走過去將金色佛字裏的世界打爛扔進山腳下的河裏。
眾生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話。
廟前靜了下來。
準確的說是廟前的人靜了下來。
山腳下河裏的水還在流淌奔湧不息,那截載著螞蟻的枯枝也還沒有沉入水底,在一塊露出河麵上的石頭上輕輕碰了了一下,於是枯枝在河麵上旋轉了一下,順著水流斜斜的靠向岸的這一邊。
也許螞蟻能過河呢。
山間的雲霧還是像往常一樣流動繚繞,雲霧裏露出的山尖上有青鬆和小草,青鬆的枝丫樹葉與小草迎著風兒擺呀擺的。
“哎,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在山溪邊捧著書讀,結果不小心將書掉進溪水裏後下去撈書的童子。”無名和尚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
原來不隻書生一個人愛拍腦袋。
無名和尚本就有些癡,身材又有些胖,看著有些憨,此時不複方才的冷眉冷眼拍腦袋這個動作便顯得有些癡憨可愛。
書生微笑點頭看著拍腦袋的和尚說:“是我”。
縮回一尺長的金針別在腰間,癡憨的無名和尚大笑,粗而短的眉毛歡快的跳躍著,嬰兒肥的臉蛋上居然笑出一對酒窩。他張開雙手,大笑著抱向書生。
書生依舊微笑著立在那裏沒有躲閃。
”砰”,的一聲,無名和尚粗壯結實的手臂緊緊的抱住了書生,有力的手掌重重的在書生厚厚的棉衣下麵單薄的背上使勁的拍了兩下。
“還好嗎?”書生微笑問道。
“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無名和尚打起了機鋒,“沒有好哪裏來的不好,沒有不好又哪裏來的好?所謂的好所謂的不好一切不過是世人眼裏的虛妄。”
書生哭笑不得:“別忘了你已不是和尚。”
“我什麽時候不是和尚?”無名和尚的臉冷了下來。
“你自己剛才說的。”書生還是微笑的看著他。
從認出無名後書生一直都是這樣微微笑著。
“再說你這個表情嚇不到我,以前不行,現在也不行。”書生說道。
無名和尚再大笑他曾經一心修道或是修佛,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一心或是一生修行。因為他早已不在無字崖,剛剛又說了已不是和尚,所以,其實,這麽多年來他隻是在修行。
在他生命中真正出現的人不多,甚至說除了書生以外是沒有。
書生是他童年最好的玩伴,唯一的比較鮮活的過往。否則,事隔多年,他也不會想起那段記憶。
愛拍腦袋的習慣還是當時受了書生的影響。
看著微笑的書生,他已經完全清晰的記起當時那個在青山腳下小溪裏一邊拍腦袋一邊撈書的孩童,再次大笑,粗短的眉毛繼續歡快的跳躍,便又想再次擁抱書生一下。
書生卻避了開去,“別,別,別,”書生急忙說:“我不是美麗女子,你也不是俏麗佳人,兩個大男人抱來抱去的像什麽樣子。”
遇見幼時的玩伴,順便解決了無名和尚這件事,書生徹底地放鬆了下來。
人一放鬆,就容易冒出一些老毛病,犯一些老錯誤。書生又開始扯起了雲朵,很快,兩張躺椅,一個茶幾,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紅泥小火爐和一整套茶具就出現在麵前的空地上。
有些騷包有些得意還有一些炫耀賣弄。
一邊朝著躺椅上躺下去一邊招呼著無名和尚:“來,來,來,無名和尚,哦不,不,不你現在不是和尚了,還是叫你無名吧,我這裏有最好的茶葉最好的茶具還有我最好的茶藝,咱們哥兒兩好好的敘敘舊看看戲。”
人一得意就忘形,人一忘形就忘人,他忘了還有一位他惹不起的人。
“砰”,的一聲,書生即將挨著躺椅的屁股上挨了一腳,這一次卻不是向山腳下滾去,而是連著那些躺椅那些茶幾茶具紅泥小火爐等一起向著高空飛了上去。
飛向遠方飛向天邊飛向雲間。
“敢情你是來看戲的!”彩蝶的冰冷的聲音響起。
無名正在羨慕書生的變戲法,結果就看見書生被那個美麗的女子一腳踢向天邊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美麗女子的腳自然也是極美的,穿著七彩的鞋,小巧精致。
無名卻火起。
敢踢我小夥伴。
尺長的金針迎風變長,摟頭一棍子就向彩蝶砸了過去。
徹底冷冷的看著無名,一隻七彩的蝴蝶停在漂亮溫潤的手背上輕輕展翅,她已經快要被氣瘋了,再一次懷疑少爺把蘇顏送到書院來的這個決定。
跟著這樣的人能不被影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