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郤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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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郤希文一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倒不是他想反悔,而是他擔心自己的家眷,畢竟他也隻是個肉體凡胎,人間親情實難舍棄。他活了四十年,見過太多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深怕自己到時候顧念親情一時躊躇,便連累了陸崢一夥人,大業泡湯人頭落地。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被陸崢說服了,千萬人中,他唯獨見過這麽一個可為主君的,便如當年他見齊帝。齊帝辛苦了二十年,占了三分天下,陸崢若是接手,他有生之年興許有望見到裂土重歸之日。

    直到早上,郤希文才蒙蒙睡去,卻被仆役叫醒,他煩躁道:“什麽事兒啊,沒看到老爺我還在睡嗎?”

    “老爺,有位叫李準的求見,說是和昨日來的那位陸大人有關。”

    郤希文頓時清醒過來,“讓他進來,來我這兒,你們都下去,肅清四周。”

    李準瞪著血紅的眼睛進來跪下道:“郤大人,昨日陸大人和您商量的事情被令公子郤暢知曉。”

    郤希文聽聞,跌坐在床榻上道:“你胡說什麽?”

    “昨日陸大人離去時看到廳堂角落裏有人影閃過,疑心所議之事敗露,便派我前來府外探聽動靜。夜半時分,李某看到令公子郤暢從側門出,便緊緊尾隨,卻見他徑直朝禦史中丞溫元凱處去。李某情急之下,便抓了郤公子,威嚇之下,公子才道出實情,他便是打算去溫元凱處告發我等。溫元凱和公子是同窗好友,私交甚篤,公子為將大人在此事中的關係撇清,便打算先找溫元凱商量。”

    郤希文瞪了李準一眼,開門大聲道:“叫二公子過來。”

    一個奴仆遠遠跑過來,見郤希文大為發火,便慌張應道:“二公子徹夜未歸。”

    “他去幹嘛了?夜間宵禁,他出去幹什麽?”

    那奴仆結結巴巴道:“小人......小人不知。”

    郤希文哐當一下將門摔上,朝外麵喊道:“都滾開!”

    他手抖的厲害,一直指著李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氣急敗壞的在閑間內室來回疾步走著,絲毫沒有了往日的溫文儒雅,良久之後,他才慢下步子,情緒穩定下來,對伏在地上的李準道:“你說,該如何處置此事?”

    李準道:“末將不知,請大人示下。”

    郤希文慘笑道:“你不知,你清楚的很。要麽,我去向朝廷告發,我孩兒必死,你們也會被牽連,抄家滅族是免不了的。要麽,我讓你們將暢兒殺了,保住這個秘密,他也是個死。”

    李準沉聲道:“便是大人向朝廷告發,我們也不會殺了令公子。既是要死,何必多拖累一個人呢。”

    郤希文呆了半晌,忽而老淚縱橫,他擺擺手,讓李準起來,頹然道:“殺了吧。”

    李準仍然伏在地上不動,再次問道:“大人是要我們將郤公子殺了?”

    郤希文沙啞而低沉的說道:“是。他若不死,終究是個隱患。這是造反,流血,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其中,不能有一點差池,否則就是千萬人頭落地。”

    李準起身,輕聲道:“郤公子昨夜隻是去青樓消遣,待會兒便會回來。”

    郤希文驚道:“你什麽意思?試探我?”

    李準的眼神掃過郤希文,覺得郤希文的反應著實有些可笑,他冷靜道:“郤大人也知,此事少有差池便是千萬人頭落地,請恕我等冒犯之罪。”

    郤希文冷笑道:“你是不是覺得郤某方才是多此一問,是不是覺得郤某大驚小怪?”他閉上眼睛,淡淡道:“你還沒有自己的孩子,當然不會懂得我剛剛選擇的是什麽,放棄的又是什麽。回去告訴陸大人,郤某今日既選擇如此,以後也不會變了,也多謝他,讓我知道自己是個多麽冷血的人。”

    李準拱手道:“末將告退。”他走出幾步,停住道:“郤大人並不冷血,你選擇了國人,而非一家一姓之愛。”

    窗欞上透出的光線灑在郤希文的臉上,他仰著頭,依舊閉著雙目,眼前是一片暖黃色,並不黑暗。

    他想起二十年前,年輕的他站在破舊的北都尉官署前的那個夏天。冉魏的征虜將軍呂護便是從他麵前綁架了洛州刺史鄭係,投降東晉,隨後,又背叛東晉,投奔後趙。他看到滿地的死屍,已經幹硬的殷紅血跡,被大火燒的焦黑的殘桓斷瓦,沸騰的洛水上飄著漲白的屍體。這樣的殺戮從他出生時便已開始,無休無止,他的父親常常含著淚水,抱著他談起漢朝,談起洛陽,在父親口中,那是個夢一般的存在,絕不是眼前的人間煉獄。

    餘生,我再不願看見這樣硝煙四起的天下,再也不願聽見千萬將死之人的哀嚎,便是賭上我的性命,賭上郤氏合族的性命,我也無悔。我忠心的,不是朝廷,不是陛下,不是大齊,而是存於過往之人記憶中的那個田園牧歌般的大漢帝國,我忠心的是年少時自己的夢,是普天下的華夏之民。

    郤希文睜開眼睛,他的瞳孔清澈極了,一如少年時。

    二十天後,陸崢的酒肆開張了,農場的瓦房蓋好,地也全翻了一遍,可以進行春耕了。朝廷的流民補貼在郤希文的關照下也發了下來,總計五百貫錢,足夠這些流民吃半年的粟米了。

    陸崢一行人每日忙的不可開交,鞭炮聲此起彼伏,酒肆,農場,都痛痛快快熱熱鬧鬧的放了個遍,讓農場的小孩子每日歡喜的好像過年一般。

    軍戶們大多都認購了新建的瓦房,率先搬了進去,家裏沒壯丁的流民們唉聲歎氣,隻能住進陸崢給他們搭建的草棚中,饒是如此,也比從前日曬雨淋強上不少了。但他們心裏還有盼頭,這位陸大人說了,若是心思機敏,能改進農具,或是有了讓田地多產糧食的法子,便也能住進瓦房,還要發賞錢呢。

    流民坊內,還興建了一排整齊的磚瓦茅房,稱為公共廁所。周播看著,感覺這茅房實在是氣派,比普通人住的房子還要高級,在裏麵拉屎簡直就是享受,通風透氣,還是隔開的雅間,一邊拉屎一邊聊天,真是暢快極了。茅廁裏麵還有幾口大缸,每日安排兩戶人家挑滿水,陸大人交代過了,拉完一定要衝,不衝的就拿棍子打。周播為了糾正流民們不衝廁所的習慣,每日都搞突襲檢查,久而久之,便被人封為茅廁校尉。如今流民們見到周播也不喊他名字了,就喊“茅廁校尉”。

    幾頓鬼哭狼嚎的棍棒下來,不衝公共廁所的現象已經基本杜絕了,但“茅廁校尉”的名號也傳揚開了,周播老大不高興,趁陸崢來時大為訴苦了一番,表示自己不想再管廁所了。但陸崢聽完對他大為讚賞,還賞了他二十個五銖錢,周播又覺得自己不虧了,茅廁校尉又如何啊,茅廁校尉給你們吃了那麽多頓竹筍炒肉還能領賞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