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坐而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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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底的時候,消息傳到齊國,晉國皇帝被權臣恒溫廢了,新立了司馬昱為君。

    郤希文瞠目結舌,緊急修書一封派人送去太原。

    “居然真被他說中了。”郤希文搖了搖頭,“後生可畏啊。”

    時近年關,陸崢終於得到了允許回家的官文,雖然時間很短,但也聊勝於無,他將防務交代給洪安,輕裝簡行,帶了一隊人馬急速朝鄴城趕來。

    帶著被寒風吹麻的身子,他匆匆進了家門,想暖和一下,卻看到郤希文正在廳堂內。

    郤希文笑盈盈行禮道:“來給陸將軍拜年了。”

    陸崢取下大氅,哈了口氣暖暖手道:“郤大人時機算的真是湊巧。”

    郤希文待他在火桶旁坐下才開口道:“定康公主回來省親了。”

    陸崢呆了一會兒,問道:“克羌局勢未穩,陛下怎麽會讓她回來的?”

    郤希文歎道:“再是心懷天下,人到暮年,對兒女總會牽掛的。”

    “郤大人特意來告訴我這件事?”

    “不,隻是來拜年。以前每至除夕,念及陛下,總有英雄遲暮之感,心內惶惶,今年卻沒有這番悲切,但願陸將軍不要叫我失望。”

    郤希文頓了頓,又道:“太原豪族之首乃是太原王氏,其次是太原令狐氏,安邑衛氏,聞喜裴氏。並州戰亂頻繁,其他豪族均是灰飛煙滅,獨此幾家愈發強盛,將軍可有應對之法?”

    “不知陛下對此有何見解?”

    郤希文笑道:“陛下想趁並州民亂鏟除一些,家資充入國庫,用以安撫流民。”

    陸崢道:“既然陛下都是此意,那我動起手來便也不用客氣了。我意欲在太原練出一支強兵,用以彈壓內外,隨後趁胡人入寇之時栽贓王氏,令狐氏,將這為首的兩家鏟除。”

    “陛下早有此意,隻是怕這些人趁機勾連胡人,危及並州,有損社稷。將軍還需將防範胡人放在首要,否則,內亂引發外患,一旦並州失守,豪族趁機起事,內外皆敵,齊國危矣。”

    陸崢在火桶旁搓了搓手,思索著並州各方勢力和自己的計劃,郤希文又問陸崢道:“陸將軍文采飛揚,顯然也是世家出身,不知郡望何處?”

    陸崢道:“家譜所載,乃是吳郡陸氏。”

    “吳郡陸氏乃是江南朱張顧陸四大世家之一,在晉國也是可以左右朝局的強大勢力,陸將軍身為世家子弟,為何對於鏟除世家之事如此熱衷?”

    “我要鏟除的是世家壟斷,並不是要滅陸氏。同是陸家子弟,既有一方諸侯軍閥,也有我這種入了商籍的,更有吃不上飯的,身居高位的陸家人並不會因此而寬待同宗佃農。話說回來,我們都是炎黃子孫,誰家祖上不是三皇五帝?如今不也是三六九等。”

    郤希文淡淡一笑,“陸將軍看的通透。”

    “郤大人可知禦林軍敢死隊?”

    “禦林軍敢死隊皆是驍勇之士,乃是禦林軍精銳所在,比起尋常士卒,不但可破陣殺敵,更可執行夜襲突進之任務,先前夜襲狼湖城,便是幾十名敢死隊精銳立的首功。”

    陸崢望著郤希文,似笑非笑道:“若我告訴郤大人,我在並州所練的精兵,個個都有敢死隊的能耐,大人還擔憂胡人入寇嗎?”

    郤希文站起身來,詫異道:“這不可能。你先前以一百餘士卒破三千流民,一是因為那些士卒是你豢養的扈從,裝備精良,武藝精湛,其他人的扈從雖不如你,但也都是精銳之士百戰之兵。二來,流民畢竟是流民,本來也不是正規軍的對手。胡人卻不是流民可比的,他們都是亡命之徒,英勇能戰,自東漢以來便是軍閥倚賴的重要軍力,將軍切勿輕敵。”

    “那些不是我的扈從,是先前招募的流民訓練而成的小支軍隊。我如今在並州所練的,也是這樣的精兵,他們不光能打陣戰,還都有敢死隊的能耐,遊擊襲擾,夜襲,巷戰都不在話下。而且,我軍中並未設立督戰官。”

    郤希文失口叫道:“沒有督戰官?若是士卒畏死不前,陸將軍如何應對?”

    “不聽號令,戰後處罰便是。”

    郤希文像打量怪物一般看著陸崢,“沒有督戰官,頃刻便是大部潰敗,隨後便是大批逃亡,或投靠外邦,你如何再執行軍法?”

    “郤大人所說的是你見到的舊式軍隊,確實如此。但陸某的這支精兵,卻和大人從前所見所聞全然不同。先前麵對三千流民,情況倉促,我那一百餘士兵可不是僅憑弓弩取勝的,被流民包圍後,他們主動出擊,白刃搏殺,便是這股氣勢讓流民四下逃散,迅速潰敗。”

    郤希文隻是看著陸崢,半晌沒有說話,良久,他坐下,開口道:“陸將軍是說,在後方沒有督戰隊的情況下,那一百餘士卒被流民團團包圍後,沒有投降,主動殺出?”

    陸崢幹脆的回應道:“是!”

    郤希文又是一陣沉默,最後道:“郤某確實平生未見如此驍勇之軍,若真是如此,郤某有生之年,恐怕能見到華夏一統,萬邦來朝之盛世。”

    陸崢道:“陸某想要的是一個布衣卿相和血勇之士並存的天下。不但能如秦漢般名將迭出,血勇尚武,還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人人都有出頭的機會。武將開疆拓土,文臣教化四方,如此,普天之下便都能成為漢土漢邦,再也不會因為人口繁衍和土地有限而導致三百年一亂。”

    “陸將軍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古往今來,所謂盛世治世,皆是人口稀薄之時,而一旦人口擴張至五千萬,不管君王如何賢明,皆會天下大亂。何也?一來是土地兼並嚴重,二來是人口多糧食少,土地養活不了更多人,於是隻能通過戰爭來消減人口。哪一次王朝更迭不是數千萬枯骨?便是這些死去的人,讓活著的人來延續下一個盛世亂世的循環。並非如儒家所言是君不賢,臣不肖所致,一切根源皆是因為土地不夠。而破解之道,一是限製土地兼並,二是不斷擴張,獲得更多的土地和資源。陸某非好戰之人,但為了本族更多人的存亡,我們必定要世代耕戰不休。”

    郤希文囁嚅道:“從未聞聽此番言論,實在是驚世駭俗。陸將軍的意思是,若是你當政,征伐依然不休。如此乃是暴戾好戰之舉,郤某甚為厭惡。”

    “郤大人可曾想過,為何你會認為南北不能一統,華夏便是裂土?從前商周之時,華夏族所有不過豫州和周邊數郡而已,如今齊國國土已遠超商周,可即使如郤大人這般悲天憫人者,依然認為故土未歸國家分裂。”

    郤希文道:“豈能以商周為準,漢時,漠南,西域,長江南北皆為漢土,若是不能收複,何談華夏正統?”

    陸崢哈哈大笑道:“郤大人就沒發現麽,因為商周之後我們已經把這些土地占據了,於是郤大人理所當然將這些視為漢土故地。我們曾經擁有過的土地,在後世眼中便永遠是我們的,若是不能收回,便是子孫不肖,若有能者一統天下,便是道統所在,天命之人。郤大人覺得,僅僅一統南北,收複漠南西域便是天下大統,再要擴張便是暴戾好戰。若郤大人是商周人士,豈不是覺得兵戈出了豫州便是好戰?”

    郤希文被陸崢說的啞口無言,即便遵從儒家大義,陸崢的理由也是“為天下百姓拓土”,似乎也是無懈可擊,但此言與郤希文所受的儒家教育南轅北轍,他一時還是難以接受。郤希文想了想,發問道:“暴秦因何而亡?”

    “漢承秦製,亦是嚴刑峻法。若秦被冠以一個暴字,漢朝為何便不被人如此評價?始皇帝統一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築長城,修馳道,征百越,擊匈奴,都是赫赫功績,彪炳千秋。可數百年後,卻被看做暴君。皆是因為秦雖頗有建樹,但這些功績都耗資巨大,對政府運作,體製要求極高,本該與民以修養之期,徐徐漸進,偏偏胡亥大興土木,續建驪山墓,阿房宮,耗費民力,殺諸公子削弱公室,又殺李斯,馮去疾,蒙恬等帝國股肱,徹底損毀了行政體係,以至於二世而亡。且秦朝初定,六國貴族勢力尚存,並未剪除殆盡。楚國原本就是王權式微,貴族勢大,始皇帝滅楚隻是傷其皮毛,並未損其根本,一旦抱恨而終,楚國輕易便可叛亂。”

    郤希文又是一陣沉默,儒家所分析的滅秦理由在陸崢的話語麵前全都土崩瓦解,他甚至感覺有些痛苦起來。

    “王朝初定,人心浮動,二世君主是最容易出問題的。開國皇帝靠軍功平天下坐穩江山,二代皇帝憑什麽?憑的乃是治國才能。大漢朝運氣好,前麵幾代皇帝都是有為之君,後代隻要不作死,做個穩當君主還是很容易的。可齊國卻是二世子弟皆無能之輩,隻顧中飽私囊,不顧國家困乏,即使不是陸某,也難逃傾覆。何況郤大人誤會了,陸某所謂的世代擴張,乃是長久國策,並非立即便要實行,天下紛亂已久,正切切盼望大定,一統之後,自然應該輕徭薄賦,去奢省費,與民調息。”

    郤希文道:“如此,將軍政見和前代也並無不同,和郤某也相差無幾,似乎並無很大分歧。”

    陸崢道:“不,郤大人始終把四處征伐看做暴戾之舉,此為你我不同之處。陸某以為,後世之人若是和郤大人同樣見解,或者更甚,華夏難逃衰敗之時。其實東漢時期,已有矯枉過正之勢,打壓武將,用錢贖買太平,將出兵征討匈奴也看做是濫用武力,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郤希文長歎一聲道:“郤某老了。陸將軍所言,讓我心煩意亂,甚至還有些傷懷。將軍所言,恐怕確有道理,否則郤某也不會生出驚懼之感,隻是,隻是我半生所學所奉,竟被這樣否定,一時實在是難以轉圜,我要回去好好想想,想想。”

    他拱手道:“郤某告辭了。”

    陸崢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郤希文漸去漸遠的單薄背影,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