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麻杆打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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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鵬是一個精明的綠營軍官,他也是最底層的綠營軍官,本以為運氣不好,誰想還有這種財運。

    他是滿清綠營兵最底層的機構“汛”的一個軍官,官職是把總,手下名義上有五十人,可這年頭哪有不吃空餉的,他手下實際上就隻有十四個兵,算上他也不過十五個,但這城裏地痞不少,地痞跟士兵這年頭都快混成一個德行了,因此他常常雇傭城裏的地痞充數。

    他運氣不好,去年被派到左營做把總,之所以說運氣不好,是因為左營前些年還屬於鳳山縣治所,雖然易守難攻,鄭成功時代,就在這裏駐紮著兩隻軍隊,一名左衝,一名右衝,所以留下了左營這個名字,清朝在這裏建立了縣城,兩邊夾山,麵向大海,背靠湖泊,依然是理想的防禦堡壘,可偏偏這些年台灣不太平,五六年前林爽文造反波及整個台灣,左營被兩度攻陷。

    林爽文之後,當地文官覺得左營這個地方確實有地利之便,實在找不出理由,借口說這裏多兵災,是不祥之地,將縣城搬去了更繁華的埤頭街。可左營畢竟有軍事價值,而且這裏有一座港口,還是設置了一個汛地,將高鵬調到這裏做把總。

    一個廢棄的縣城,有多少油水?雖然有一座港口,這這些年官府根本不管,港口淤積嚴重,商船已經越來越少來這裏了,隻有一幫窮漁民還靠著哪裏謀生,可水上的漁民也沒什麽油水,那些船把頭,龍頭之類的貨色也不好惹,所以高鵬覺得自己運氣真不好。

    其實他已經算好的了,這年頭綠營兵過的如同乞丐,他至少還有一座縣城,附近的其他一些汛地,有些甚至是在山上,不靠打獵都吃不飽飯。但人就是這樣,至少高鵬認為,來左營當把總,配不上他幾年前立下的功勞,多少他也是從頭到尾參與了鎮壓叛亂的功臣。

    好在這裏被官府廢棄了,也沒人管,竟成了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高鵬在這裏為所欲為,靠著勒索商戶日子倒也過的下去,可發大財是不用想了。他倒也不是沒想過靠海吃海,可這裏的港口都快廢棄了,他手裏也沒有船,不能像鹿港等那些汛地的官員能夠走私發財。

    誰想到昨天來了一群蕃商,滿世界打聽買木頭的事兒,高鵬聽到消息馬上就覺得這是一個發財的機會,恰好手下奎四兒想到這裏的文廟裏確實有一批木頭,現在也沒人管了,廟裏是有一個學堂,可學堂裏的老夫子也不敢管他高把總的事兒。更何況他並沒有想過真的跟蕃商做生意,他想的隻是蕃商的錢。

    誰想到這些蕃商真的很肥,隨身就帶著三千個銀元,這到讓他改了注意,讓對方看了木頭,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他們真的很需要這些木頭,於是他又獅子大開口,管對方要七千個銀元,如果能用這些木頭換一萬個銀元的話,那真是一筆橫財。隨便拿出來一點活動活動,高鵬覺得自己就可以挪挪窩了,去東港那邊做一個千總應該沒有問題。

    但一天過去,高鵬的心思就又變了,尤其是手下鼓動說蕃商應該很有錢,能隨便拿出一萬個銀元的肥羊可不能放過,不然就真的是愧對祖宗了。可高鵬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賺一萬個銀元已經很不錯了,可如果能多榨一些的話,那當然更好了。所以他拒絕了手下提出的扣了對方的船,把人以海寇身份交給鳳山縣衙,錢財就私吞掉的建議。因為高鵬很清楚,錢太多了有時候燙手,把人交給鳳山縣,那麽錢就不好獨吞,到最後沒準連一萬個銀元都保不住,如果讓縣老爺覺得自己有私藏,恐怕自己都要搭進去。

    所以高鵬拒絕了,可他越想越覺得蕃商有錢,自己還是開口太少,覺得自己太吃虧了,他覺得等對方來拉木頭的時候,可以改口,隨便找個借口抬價。

    按照約定,今天一大早對方又來了,高鵬本來還打算抬價,可看到對方的架勢,他頓時就放棄了,因為對方派來了六十個人,其中四十個人都背著鳥槍,殺氣騰騰的樣子,讓他都感到頭皮發麻,覺得這些人肯定是殺過人的狠角色。

    這時候他已經不是擔心對方會不會給錢,而是要擔心對方會不會黑吃黑了自己,結果最後對方還是老老實實給了銀子,木頭也沒有都拉走,而是挑挑撿撿,將最好的幾根梁木用雇來的牛車給拉走了。

    帶著一幫同樣戰戰兢兢的手下,高鵬送這批人離開左營城才放下心來,他突然想到,如果這些真的是海寇的話,剛才可就能占了這座城,而他高鵬會因為失陷城池人頭落地,他相信到時候縣老爺會把一切罪過都推到他的頭上,自己萬無幸理,弄不好為了給上麵交代,鳳山縣還會把他的家人都推出去,流放三千裏算是輕的了。

    想到這裏高鵬就感到後脊梁發寒,他覺得再不敢輕視這些蕃商,馬上派人去港口緊緊盯著蕃商的一舉一動。

    此時作為自己的心腹小弟,奎四再次活動了心思,告訴高鵬,那蕃商的船甚大,怕是藏著好貨,高鵬說蕃商人可不少,奎四建議聯係附近的赤山汛一起做這筆買賣,反正是蕃商,時候沒人會管。

    高鵬有一瞬間的心動,可是還是拒絕了,如果成了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萬一出事了,他兜不起,馬上嚴詞喝令手下這幾天都小心點,不要去惹那些蕃商,等他們修好船走了就好了。為了安撫手下的心,他還拿出了一千個銀元分給了這些人,讓他好一番肉疼。

    周琅在船上等到中午,一直等到科林親自帶人將木材運回來,他才放下心來。他也不認為綠營的兵痞一定會黑吃黑,畢竟自己出了一大筆錢,加上派去了幾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讓對方忌憚,將危險降到了最低,但一直還是不太放心,現在看到木材回來,心才放到了肚子裏。

    盡管看似一切順利,但周琅還是按照自己昨天想了一夜的危機預案,來跟科林商議。

    雖然一直懷疑科林是東印度公司放在自己身邊監視自己的,可一路來,科林對自己卻保持了更多的尊敬,所以當周琅提醒科林不能放鬆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對,馬上就安排下去了。

    船在昨天就已經進港,沒人阻攔,現在就擱淺在港口的沙灘上預先挖好的沙坑中,四周用長長的椽子撐起來,十分牢固,即便是海潮起落,暫時也無法推動這艘船。四十個老兵全副武裝在船上站崗,盯著四周的一舉一動,桅杆上的了望哨裏一直保持一個水手在觀察,對海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要進行匯報。

    另外還有一群木匠在忙碌的工作,用鋸子、刨子加工各種木材,賭上船上的裂縫,在接縫處塞入麻線、石灰和桐油,甲板上在進行大動作,更換一根桅杆,盡管從港口和城裏雇了十幾個木匠,可人手還是遠遠不夠,所有的水手都參加了工作,甚至哈拉爾這個船長,也參加了工作。

    工料齊備,一切都很順利,隻要平安度過十天的工期,他們就能再次出航了。但這十天絕不是輕鬆的十天,而是難熬的十天。

    “晚上也不能大意。”

    在天黑前,周琅再次找到科林,提醒科林。危機預案跟他商量過,隻是來提醒一下。

    “您放心吧,已經安排下去了。所有人都會做好隨時戰鬥的準備,崗哨一直輪換,每晚至少有十個人在值夜。”

    科林是正規軍官,執行力毋庸置疑,這點周琅十分滿意。他甚至在想,如果科林不是東印度公司的人,他可以花高價雇傭這個人。

    “安全第一,但願不出意外。”

    周琅歎道。

    說完還補充了一句:“辛苦你了,回頭我會向公司給你申請獎金的。”

    不經意間,周琅對待科林的態度都有所改變,這實在是目前船上的權力格局使然。周琅空有一個中國東印度公司中國總監的身份,卻基本上是一個光杆司令,哈拉爾以船長身份,幾乎掌握了最大的權力,而掌握船上軍事力量的科林,就成了平衡權力的重要一環。

    區區一艘船上,竟然也有如此複雜的權力構成,權力真的人類社會最複雜的社會構成。

    前三天很平安的過去了,工程進度十分理想,多虧了船員的努力,以及重金在當地招募的木匠異乎尋常的吃苦耐勞,船員的辛勤,這歸功於哈拉爾的鐵腕管理,當地木匠的吃苦耐勞則歸因於中國人一貫的品質,於是工期進度喜人,哈拉爾認為會提前完成維修,也許第八天就可以出航。

    但也隻是也許,真正的施工第五天基本就能完工,之後還要等待新刷的防水桐油晾曬,如果天公作美,兩天也許就夠了,可如果天公不作美,連綿陰雨天的話,那就不好說了。

    時值七月,正是台海台風多發時節,大雨隨時都有可能落下。萬幸這幾天天公作美,一大半工程結束,都沒有碰到半點雨滴,甚至連續兩天都是好天氣,這算是壞運氣中難得的好運氣了。

    周琅卻一直出於謹慎狀態下,不到最後一刻他絕對不會放鬆,但他可以繃緊心弦,卻不意味著所有人都能如此,工作順利的情況下,周琅從大多數人的臉上看到了輕鬆的表情,這不是什麽好事,他多次提醒同事,包括哈拉爾他也提醒,雖然倆人有矛盾,但還要合作,跟不喜歡甚至厭惡的人合作,這種心態周琅還是有的。

    讓周琅有些擔心的是,雖然科林的合作態度一直很好,可是科林自己難免有些鬆懈了,他是一個年輕的英國貴族軍官,在美國打仗的時候隻有十五歲,到現在也不過三十多歲,卻一帆風順的成為一個上校,前途遠大,有時難免得意;倒是跟周琅有過節的哈拉爾反而讓周琅更為放心一些,這個不好相處的船長,確實經驗豐富,而且管理嚴格,他手下的水手一直都處於緊張之中,不過緊張的也不過是工作,心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這邊周琅在擔心,那邊高鵬也在擔心。

    一開始他是擔心這些蕃商賴在左營不走,會惹來大麻煩,把自己牽連進去。天天派人盯著,看到對方一直老實的在修船,而且船也快修好了,這本該讓他輕鬆,可事與願違,他想悶聲發大財的想法終於實現不了了。因為別的軍營知道了左營的情況,知道他高鵬發了一筆大財,而且還有更大的財在等著他們。

    距離左營最近的,位於鳳山縣城以北觀音山上的赤山汛也叫觀音山汛,位於左營以東十裏,有駐防千總一員,目兵七十三名。赤山汛千總黃老二不知道從哪裏得知左營這裏停了一艘油水很肥的洋船,派人來聯絡高鵬,話裏話外隱隱透露著警告,警告高鵬不要吃獨食。

    赤山汛是怎麽知道這裏有艘洋船的,高鵬弄不清楚,他懷疑過是他手下去告的密,畢竟都是一塊混的綠營,滿清的綠營兵世襲,父傳子子傳孫,一帶一帶駐紮一地,軍官卻是換的頻繁,所以他手下的營兵跟其他汛的營兵之間難免有剪不斷的各種關係,消息走漏出去並不奇怪。

    但這件事還無法追查,因為也不好說是不是真的是手下人露出的消息,畢竟那麽大一艘船停在港口,不出兩天整個左營的人都知道了,這就根本無法保密了。這是高鵬疏忽了,他沒想到對方竟然在這裏待了這麽長時間,還以為對方一兩天就走呢。

    現在赤山汛都知道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其他汛也會知道,什麽鳳彈汛、岐後汛、西溪汛的人不可能不想分一杯羹,甚至鳳山縣都會知道,一旦鳳山縣知道了,他們這些綠營想獨吞這筆橫財,就很難了,就算能分到,那也是駐紮鳳山縣的南路營守備有份,他們這些基層汛塘想都不要想,弄不好高鵬拿到手的那一萬銀元都得吐出來。

    如果事情不順,蕃商真的很紮手,最後興師動眾啥好處都沒得到,還被上麵知道,那才是最麻煩的事情,因為出事的地方是他駐紮的左營,到時候問罪他肯定沒跑。因此至此高鵬是真的不想對那些蕃商動手了。

    可是赤山汛的把總黃老二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而且派人來催問,要高鵬跟他一起,將蕃商拿下,信誓旦旦的表示赤山汛收到密報,有蕃商在左營走私,他要來稽查。這就是明擺著要分一杯羹了。

    財帛動人心,現在誰都知道蕃商有錢了,因為他們出手闊綽,在港口上雇人做事,給的錢大家以前想都不敢想,一個木匠一天就給一個銀元。讓黃老二放過這麽肥的肥羊,不是三兩句話就能打發的,除非高鵬能把自己到手的那一萬銀元分出一半,否則根本打動不了黃老二,可要高鵬拿錢,比殺了他還難受。

    事已至此,就在黃老二等不到高鵬確切的回信,竟然親自帶著人來了左營後,高鵬知道事兒拖不過去了,他必須給黃老二一個交代。

    “那些蕃商可不好惹,手裏可都有家夥呢,一水的鳥槍。那船上還有炮,炮筒子得有這麽粗!”

    高鵬還試圖打消黃老二見財起意的貪心,用雙臂比劃著。

    可是身材矮小,一雙眯眯眼如同毒蛇一樣的黃老二絲毫不信,冷笑著:

    “呦,高把總這盤子都踩明白了,怕是老子不來,你可就真的發財了。兄弟奉勸老哥你一句,獨食不肥啊!”

    高鵬就知道事情麻煩了,此時他突然無比痛恨那群蕃商,一怪他們買了木頭不趕緊走,二怪他們不走就罷了,還大手撒錢招惹是非。但他怪不起黃老二,一來黃老二是個狠角色,二來事情是在他的地盤出的,這是他的把柄,惹惱了黃老二,把事情捅出去,給他安一個通番的罪名。

    想到這裏,加上他依然很眼紅蕃商的錢財,頓時心裏一橫,一不做二不休。

    “那就幹這一票!”

    看到高鵬終於肯下決心後,黃老二眉開眼笑,眼睛眯的隻有一條線了。

    “那事成之後?”

    黃老二問道。

    高鵬道:“當然是一人一半!”

    黃老二很滿意,畢竟是人家高鵬地盤上的買賣,他能分一半有何不滿意。

    “隻是得好好謀劃謀劃,那些蕃商確實有些紮手。”

    高鵬依然對那些殺氣騰騰的蕃商有些忌憚。

    此時手下心腹奎四突然跳了出來:“高爺黃爺,小的有句號不知當不當講。”

    高鵬點點頭。

    奎四笑道:“關廟西口賭場的六爺,還有魚幫的魏把頭也在打聽這件事呢。”

    高鵬和黃老二互相看了一眼,不由笑了起來,既然事情紮手,讓自己人去確實不劃算,可這不是有現成的打手嗎。

    兵匪一家,蛇鼠一窩,自古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