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各方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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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鳳山縣發出的告警公文隨著驛站上奔馳的軍馬,從台灣島的南方一路向北傳遞,鳳山縣遭遇巨寇襲擊的消息不脛而走,一開始隻有官方知道,可這年頭的滿清官府哪裏還有什麽隱秘可言,神通廣大的人總是能從官府哪裏知道更多的東西,隻有平頭百姓才會一無所知。
周琅這邊同樣對此一無所知,所以他依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執行進化。
周琅之前推測,他們占領左營之後,有兩件事情會大概率發生,一件就是敵人來攻擊,沒有任何一個政府,會在自己國土上的城市被攻占之後保持沉默的;一件就是敵人來談判,不會保持沉默,要麽進攻,要麽談判,就這麽簡單。最可能發生的事情是,對方先進攻,進攻無果之後來談判,這是周琅對當地官府最合理的判斷。
可是他推測的兩件事都沒有發生,至少暫時沒有發生。
一連過去了十天,都沒有見到一個清兵出現,卻經常發現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出現在左營附近。
就算沒有軍事常識,也知道這些人是官府的密探之類的,因此不可能讓他們隨意進出左營。科林負責軍事行動,在要道口都布設了燒卡。沒有足夠的兵力,隻能是兩三個雇傭兵,再帶上幾個武裝起來的水手。好在左營的地理特征,進出這裏就隻有兩條道,一南一北兩道哨卡,外加山上的炮台防禦,就足以掐斷敵人進出的可能。
即便如此,也得二十個人,人手就顯得格外緊張。四十個雇傭兵是目前毫無爭議的主力,科林盡可能將他們集中起來,但也隻能將三十個雇傭兵保持建製,抽調出了十人作為軍官,負責帶領和訓練那些水手。
火藥目前還很充足,他們的船是一艘武裝商船,裝備著二十五門大炮,為大炮準備的火藥自然不少,可並沒有遇到多少開炮的機會,用這些火藥來供應步槍消耗的話,那是綽綽有餘。可鉛彈就有些不足了,所以目前讓水手們訓練並不是實彈,火藥可以裝填,但往往隻能空放,卻也劈啪劈啪相當熱鬧,每每能吸引到一些圍觀的百姓。
中國人的性格遠比任何民族要複雜的多,要說中國人膽子大吧,冒險精神卻相對缺乏,那些喜好冒險的中國人在同胞看來完全是“作死”,中國文化中十分講究求穩,什麽平安是福,小富即安,知足常樂之類的思想深刻的烙印在國人心態中。同時中國人也對外界缺乏好奇心,大航海時代西方冒險家的驅動力有兩個,一個是對金錢的無比渴望,另一個就是對未知的強烈好奇。中國人之所以一直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曆史上從來沒有向外殖民,絕不是缺乏技術能力,鄭和下西洋的技術力量,可是遠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技術力量強大的,之所以沒有走出去,主要還是因為缺乏冒險精神和對外界缺乏好奇心和興趣。
可要說中國人膽子小,對外界缺乏好奇心吧,國人看熱鬧的愛好卻實在是太濃厚了點。明明這些占領左營的夷人,怎麽看都是外邦侵略者,怎麽看都充滿了危險性,可是左營的居民在發現他們並不騷擾平民之後,慢慢就走出了屋子,很快守城門的雇傭兵周圍,就開始有百姓遠遠的圍觀,並且指指點點,但一開始還隻局限於圍觀,距離也比較遠,甚至還都假裝做著其他事情,這倒是讓一些小販發現了商機,在城門附近擺攤,可以吸引到一些來看熱鬧的人假裝顧客,在小販的催促下,這些假裝的顧客多少都會買點東西。
慢慢的圍觀的看客也不再假裝,因為他們發現這些夷人根本就不管他們,加上人多了有從眾心態,也就慢慢自然的聚在一起對夷人指指點點,此時偶爾有一兩個膽子大的人走上去跟夷人說兩句好,還能博得一眾喝彩。
很快大家也就發現了更好的看戲去處,那就是夷人固定的火槍操練,這簡直就是免費的雜耍。看著夷人們經過繁瑣的裝填程序,最後扣動扳機,槍口噴出火焰,發出一聲脆響,周圍的喝彩聲此起彼伏,讓人宛如到了北亰的天橋。
如何對待這些看熱鬧的吃瓜群眾,周琅跟科林之間進行過一次爭論,作為一個服務於東印度公司的英國軍官,身處異國他鄉,科林內心深處不可能不謹慎,他可以鄙視清軍的戰鬥力,但他不能無視當地人的潛在危險,所以他一開始是要求驅散這些圍觀群眾的。周琅作為一個中國人,哪怕相隔幾百年的世界觀,也不影響他認同這些人是他的同胞。周琅知道這些看熱鬧的吃瓜群眾其實沒什麽危險性,他反而擔心雇傭兵的軍紀,擔心他們騷擾百姓,那樣才可能引起麻煩。宗法製度時代的中國,底層百姓是有組織力的,一個人遇到危險,是能引動一個宗族為他出頭的。鴉片戰爭時期,英軍跟清軍打仗的時候,都有百姓跟著看熱鬧,沒人管他們的官府跟洋人的戰爭,可英軍在三元裏欺辱了當地的寡婦,就能引動十裏八鄉的村民圍攻他們。
因此周琅堅決不允許驅散群眾,反倒認為這種近距離的解除,可以打消雙方對對方的誤解,很多矛盾和衝突往往就是由於誤解。同時周琅要求約束雇傭兵的軍紀,親自跟雇傭兵中的軍官談話,要求他們約束好部下,當眾許諾,如果沒有發生任何騷擾當地人的行為,等大家返航回到印度後,他會給每個士兵發放一百英鎊的獎勵,給軍官則發放三百到一千不等的獎勵。
在這種高額獎勵的鼓勵下,以及身處陌生環境下的謹慎,讓雇傭兵目前一直保持著良好的軍紀。
在周琅這種友好的處理下,雇傭兵跟當地百姓之間的關係也相對融洽,至少目前沒有發生任何衝突。更好的現象是,當地人對向雇傭兵們兜售商品表現了濃厚的興趣,十天過去,已經沒有人會為跟雇傭兵講兩句話而喝彩了,大量商販每天爭先恐後的早早等候雇傭兵們出操,然後將他們精心準備的早點向他們推銷,換取雇傭兵手裏成色十足的銀幣。
受益於這種良好的氛圍,周琅為軍隊建立了穩定的物資供應渠道,他聯係上了當地的幾個較大的商鋪,向他們采購糧食以及新鮮的蔬菜,甚至還買來了一些布匹等消耗品,甚至連火藥都能買到,隻是當地的火藥質量不達標,科林認為沒有實用價值。
十天時間,左營的社會秩序奇跡般的穩定,仿佛沒有發生任何情況,當地人依然過著過去的生活,大多數人都繼續留在城裏,隻有一些大戶人家和富商悄然離開,但商人離開並沒有影響商業運轉,因為大多數商鋪的東家離開了,掌櫃的和夥計多少都留下來了。
周琅很慶幸沒有跟當地人發生對抗,反而能夠利用當地的商業體係,他將此歸因於自己對當地人釋放的友好,其實是他想多了。曆史上,鴉片戰爭以及之後的每一次跟西方人的戰爭,中國的老百姓其實都是中立的。英國的資料記載中,兩次鴉片戰爭,他們的物資供應大多都是直接在當地采購的。從廣州到北京,一直存在著這樣的現象,那就是有小販挑著貨物跟著他們的軍隊行動,時刻準備著向他們供應商品。甚至在天津登陸的時候,當地婦女將自家的雞蛋放在籃子裏向他們的軍營兜售。
這看起來不可思議,但不能用後世的國家觀念和民族觀念來要求王朝時代的中國百姓,自從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後,中國就不再是一個民族國家,而是一個帝國。老百姓心裏就沒有了強烈的民族關鍵,不再是統一之前的趙人、秦人,都隻會意識到自己是天子的子民。至於誰是天子,跟他們的生活離得太遠,根本感受不到。反正誰當天子,都需要他們納糧納稅。所以對於誰去爭天下,老百姓並不在乎,隻要不傷害到他們,他們無所謂。
不過這十天周琅在左營的做法,也不全是沒有作用的。他寫的那些安民告示多少的有點作用的,每天在大街上巡邏的士兵,也讓社會秩序沒有失控,否則誰知道會有多少牛鬼蛇神出來破壞呢。
而且他的行為顯然讓當地的精英產生了誤解,竟有人上門來投效。
周琅已經接見過三個自稱舉人的讀書人,他們都是親自投書上門,見了周琅後,都是滿口“天下”“仁義”之類的說辭,表現的也都是一副賢人的城府,另外一個共同點則是,這三人都沒用真名,周琅隻知道他們的姓,名帖中是“王某,劉某”之類的。
這是很讓人沮喪的事情,沒想到自己隻不過帶了幾十個人占了左營這麽一座小城,竟然就有帶路黨上門,實在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如果英國人把中國早些研究透徹,他們是真的有機會在統治印度的同時占領中國的,因為他們在中國真的能找到一大批帶路黨,而且是頗有能力的帶路黨。
對這些人周琅是鄙視的,而他並沒有跟他們撕破臉,對投書上門的人,他都接見,也都和顏悅色的聽完他們的話,並且感謝他們,可絕不說出請他們幫自己的話,這些人也都端著架子,周琅不開口,他們也絕不會納頭便拜。於是周琅既不招他們,也不惹他們,但願跟這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啊。
除了這些精英外,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當地的地痞流氓頭子周琅也見過,城裏經營賭場、院妓這些灰色產業的幫會頭子送來的兩百兩銀子他也安然笑納,並且保證不會騷擾他們,可也要求他們不要趁亂作惡,對方唯唯諾諾的表示不敢。
當地不得誌的讀書人,下九流的流氓頭子,這些人周琅可以敬而遠之,不求他們為我所用,但求他們不搞破壞,可有一些勢力,則讓周琅都感到有些矛盾。
那就是當地真正反抗官府的會黨勢力,也就是天地會。
他進入作用第三天,就有一個自稱天地會堂主的人拜訪,他們並不是來投效的,而是來聯盟的,他們希望周琅發兵鳳山縣,表示說他們幾百兄弟可以作為內應。
乾隆朝末期的滿清,並不是教科書中描寫的康乾盛世,而是相當複雜和矛盾。
台灣作為一個邊疆之地,則更加複雜,因此這裏也是最混亂的地方。中國古代的社會矛盾,基本隻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人地矛盾,就是農業社會中的土地養活不了越來越多的人口,從經濟上表現為農業無法為勞動力提供足夠的就業。就業不充分意味著有大量的閑散人口,這構成了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這種情況在台灣也存在,經過滿清兩百多年的開發,台灣的平原地帶基本上都開墾成了耕地。而且由於是殖民性開發,往往帶有一種特點,那就是土地過於集中。台灣的地主占有的土地比例遠比大陸更高。清政府在鼓勵台灣開墾過程中的政策,助長了這種土地壟斷。最開始是獎勵收複台灣的功臣,比如施琅家族早在康熙年間,就奪占了台灣南部已開墾土地的一半之多,名為“施侯租田園”,將這些土地出租給佃戶,收的租子叫做“施侯大租”。
康熙之後,當地官府采取鼓勵開荒的方式來增加賦稅。開荒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的人力物力投入十分驚人,私人往往無法承擔。曆朝曆代往往是由官府統一組織開墾。可是清政府對台灣的態度一直十分不重視,結果當地官府主要采取了鼓勵私人開墾的辦法。從福健、潮汕等地招募有能力的富人前來墾荒,允許他們圈占大批生地進行開墾,這些承墾的人家稱之為墾戶。這些墾戶自行招募佃農,他們承擔開荒的前期投入,最後成為地主,佃農則成為他們的佃戶。因此後期開發出來的土地,大量集中在這些墾戶手裏。
隨著台灣的開發完成,台灣社會中的佃戶比例比大陸更高,這些沒有自己恒產的佃戶,很容易分化成無業遊民,加上願意出海移民的人,往往都不是什麽安分守己之人,所以台灣的社會風氣遠沒有內地安分。
還有開發耕地的過程中,許多原本是當地土著居住的地區,也被那些墾戶承包下來,他們從當地部落手裏租下或者買下這些土地,然後墾荒。失去土地的土著生計困難之後就會反叛,官府最後往往會偏袒這些地主,一次次鎮壓土著之後,導致台灣原住民最後大多居住在山區。可民族矛盾積累了下來,這也是一大不安定因素。
還有一個問題則是,台灣是最後統一進國家的地區,因此一直就有反抗的基因存在,天地會就是這個反抗文化的旗幟。
大量的無業遊民,不安分的社會風氣,激烈的民族矛盾和舊有的反抗文化,這些加起來,讓台灣社會格外的動蕩。
所以在乾隆五十一年至五十三年(1786年到1788年)發生了林爽文起義,從南到北,整個台灣都被波及。林爽文就是天地會的頭目。
林爽文起義,也不過是五年前結束的事情,可以說他的影響還沒有結束。遍及全台灣的天地會餘黨進入了地下活動,但卻一直在積聚實力,打算卷土重來。
周琅矛盾在於,這些天地會的人手,有可能會在自己跟當地官府的衝突中幫助到自己,但也有可能引起更大的混亂。周琅並沒有現在就在台灣建立基地的打算,台灣在周琅的計劃中,也不是建立基地的選擇,因為這裏沒有他需要的貿易基礎。他需要以商業貿易來積累勢力,廣東和福健這兩個茶葉出產基地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如果真的跟天地會結盟,有可能引起範圍廣泛的起義,倒是波及太廣,死傷太大。
周琅的道德水準算不上聖母,可基本的道德還是有的,如果他打算在台灣建立基業,那麽讓台灣亂起來火中取栗的事情,他可能會考慮。但他並不打算在這裏發展,那麽讓當地徹底混亂起來,就沒有意義了。
而且他現在也沒有足夠的能力火中取栗,他就是一個光杆司令,手下的軍事力量,現在都掌握在科林手中,科林則是一個聽命於東印度公司的軍官,周琅真的能夠火中取栗,那也是給東印度公司做嫁衣。
所以他目前當然不能跟天地會合作,除非他手裏有幾百自己的嫡係,然後以此為核心,大肆招兵買馬,才真正有可能跟當地官府對抗。就算手裏有自己的人馬,周琅也不願意將台灣作為自己的基地,更何況他還沒有這些資源呢。
因此他目前的計劃依然是修好船優先,如果遇到變故,則寄希望於謝清高能及時趕到將大家接走。
算算時間,如果一切順利,現在出發前往澳門的船應該到了,不知道他們跟謝清高聯係上了沒有。
更不知道,謝清高收到信後,會不會如周琅所願馬上來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