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員工檔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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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琅以平靜的口吻向八十個南洋華工說清楚了現在的處境,沒有任何隱瞞,就是告訴他們最壞的結果,就是告訴他們,他們的東家也就是周琅本人,現在在跟大清的官府打仗。

    他說完後,剛剛嘈雜無比的情況變成了一片死寂,甚至周琅能從大多數人的目光中看到恐懼,這種恐懼是出於對周琅的恐懼,是出於對自己現狀的恐懼。

    之前他們以為自己隻是受雇於一個做生意的海商,雖說出海都是有風險的,但他們既然肯下南洋,大多數人就已經抱著富貴險中求的念頭,而且絕大多數人其實都是難以忍受家庭的窮苦,甚至是根本活不下去了,才冒險去南洋的,後來東家出的工錢夠高,滿足了他們的心理價位,所以都答應來船上做工。

    可是現在東家告訴他們說,是在跟大清的官府打仗,這個東家顯然不是一個正經海商,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冒出一個念頭:“東家是海寇”!

    所以他們開始對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隻是個子相比其他人要高很多的東家另眼相看,開始有些畏懼起來。

    更讓他們恐慌的,則是對他們未來的不確定,他們之前以為自己是在船上做工,拿著一份讓人心動的工錢,可現在東家都是海寇了,他們顯然也突然變成了海寇,這是跟著造反,九死一生不說,死了都進不了祠堂和祖墳。

    看到這些人的表情,周琅並不意外,這都是正常反應,放在以前的周琅身上,如果突然他公司的老板告訴他,他們其實並不是什麽正常公司,而是一個恐怖組織的話,周琅同樣會驚恐和迷茫的。

    周琅還相信,此時這些人出於震驚之中,一時大腦接受的信息太過出乎意料,出於一種無法思考的狀態,就是俗稱的懵了。如果他們理智一些,現在應該聯合起來,將周琅擒獲,然後交給官府立功。但人類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因為他們沒有組織,在趨利避害的本能下,沒有人願意做出頭鳥,這就是為什麽戰爭中有一種奇怪的現象,少數幾個持槍的士兵就可以看守比他們人數多得多的俘虜,甚至是屠殺成群的手無寸鐵的平民,而對方卻明明總體力量更強大的情況下,沒有一個反抗的。記錄中還有更加聳人聽聞的現象,比如兩三個蒙古兵可以命令占領地的平民排成一行讓他們砍腦袋,不會遇到反抗;比如納粹軍隊命令猶太人自己挖好坑跳下去,然後他們用衝鋒槍掃死,還繼續命令後麵的猶太人把坑填上。

    現在這些工人沒有固定的組織體係,缺少一個有威望的頭目,所以是不可能有一致性的行動的,這就是人類的特點,一種有群體本能的社會動物。

    當然如果他們有首領的話,恐怕也不敢跟周琅衝突,因為在這個院子四周還有二十個荷槍實彈的雇傭兵,這是科林留在左營城裏的後備力量,說是為了保護左營的安全,在周琅看來大概也有控製自己的意圖。

    雖說有可能是監視自己的力量,卻也能為周琅所用,這就是周琅目前跟東印度公司關係的複雜性,既相互防備,又相互利用。

    周琅很滿意眼前這些工人的茫然,一群沒有任何組織和首領的鬆散人群,這就是構成權力最好的素材,他可以從容將他們組織起來,形成一股穩定的力量。

    之後周琅開始詢問:“情況就是這樣,我要跟鳳山官府打仗,有誰願意幫我嗎?”

    所有人都不說話。估計他們現在都覺得自己是被綁架了,沿海的海盜成員是怎來的?大多數都是通過綁架漁民。他們的情況有些不一樣,是被高薪吸引來的,可這種手段,他們這些闖南洋的人怎麽會不知道,他們可是知道在荷蘭人的殖民地,有許多苦力就是被誘騙的,那些被誘騙到荷蘭人的礦井沒日沒夜做苦力的,被稱作豬仔。他們則是被人騙回國當海盜!

    沒人說話,周琅繼續說:“俗話說拿人錢財幫人消災,前前後後,我也給你們發了不少工錢了吧。現在東家我遇到了一點點難處,被官府欺負,你們就能坐視不管?”

    周琅完全是在強詞奪理,拿錢辦事是一個道理,可拿錢造反是另一個道理,對這些做慣了順民的人來說,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造反這是大道理,拿錢辦事那隻是小道理罷了,古話還說大禮不辭小讓。

    還是沒人應和,周琅繼續唱獨角戲:“好了,我不說虛的。隻要拿起家夥跟清兵幹的,我出一個銀元一天,如何?”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周琅開始使用金錢攻勢,其實他是在摸底,財帛動人心,他在試探多少錢能讓這些人忘記危險。

    說著還擺了擺手,四個士兵抬著一個紅色的木箱,抬到縣衙中間,當著八十個華工的麵打開,一整箱亮晃晃的銀幣,西班牙鑄造,成色十足!

    果然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銀幣的光芒吸引了過去,他們出海為了什麽,他們上船又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這些玩意。他們對金錢的渴望並不是貪婪,他們還沒達到那個層次,他們隻是貧窮,有了還想要那才是貪婪,沒有想要那是貧窮。

    “怎麽樣?本東家說話算話,也不說一個了,一天兩個,一天一結,絕不拖欠!有人願意幹嗎?”

    說完周琅繼續觀察,大多數人臉上露出了遺憾,顯然他們放棄了這個誘惑,有錢拿沒命花的事情,他們不敢幹,眼看著這些錢卻不敢掙,所以遺憾。

    “不說了。一口價,一天三個銀元,願意幹就幹,不幹拉到!”

    周琅繼續開價,他依然從多數人臉上看到了遺憾,幾乎看不到一個人有心動的模樣,仿佛造反在他們心中就是一個不可觸碰的法則一樣。

    周琅歎了口氣,他知道這很難,平白無故忽悠人去跟官府幹仗,好比在21世界公開在街頭招零工去打警察局一樣,給多少錢都不可能有人幹。

    所以錢是不可能打動他們的,就隻有開出另外的條件了。

    正要開口,突然一個人站了出來。

    “東家,你也別一個一個添油了,好不痛快。一天五個銀元,我跟你幹!”

    周琅聞聲看去,一個毫不起眼的人,黑瘦身材,穿著粗布衣服,還打著赤腳,渾身上下唯一讓人能記住的,就是那一雙黑亮的眸子,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周琅盯著他看,此人耷拉著肩,平垂著手,一雙手又細又長,手掌稍微彎曲,仿佛伸不直一樣。

    終於有人站出來了,周琅頗為意外,但怎麽看此人也不像個不在乎生死的亡命之徒,倒仿佛是剛從田裏回家的老農。

    但他是第一個敢於跟周琅造反的人,周琅終於點了點頭,指了指他。

    “你跟我來!”

    此人也二話不說,就亦步亦趨的跟在周琅身後進了中堂。

    “兄台貴姓?”

    周琅問道。

    “免貴姓趙,單名一個文字。”

    趙文答道,他有些意外,這個剛剛在外麵還一副黑心扒皮一樣的東家,到了屋子裏反倒是客氣起來。

    “趙文?姓趙的,好啊。我問你一個問題。”

    “東家請問。”

    “你真敢拿刀為我賣命?”

    “豈敢有假!”

    周琅點了點頭:“那我問你,你為什麽敢造反?”

    這是周琅很奇怪的地方,八十個人中七十九個都不願意為了錢跟官兵動刀子,就這個趙文敢,是什麽原因呢。

    趙文笑道:“東家高看小人了,小人可不敢造反。”

    周琅一愣:“你既然願意拿刀幫我跟官兵幹仗,卻又說不敢造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趙文歎道:“拿刀歸拿刀,打官兵歸打官兵,跟造反是兩回事。”

    周琅迷糊:“願聞其詳。”

    趙文說道:“朝廷不讓人造反,可朝廷也不讓人出海啊,每年還不是照樣大把人出海。不都是圖賺了銀子回鄉光宗耀祖嗎。隻要回去了,發了財,誰管這些錢哪裏來的,誰管這些錢怎麽來的。捐些銀子辦個學堂,修座橋,還能落下一個善人的名聲,沒準官府還能送一座牌坊。”

    周琅點頭:“你的意思是,你在這裏跟官兵打仗,沒人知道,所以不怕。”

    趙文說道:“東家明察。”

    周琅詐道:“可要是你的名字、籍貫都被官府知曉,朝廷下了通緝,恐怕天下之大,也沒有你容身之處了。怕是善人名頭沒有,反賊名頭倒是有一號。”

    趙文十分鎮靜,笑道:“東家又怎知趙文就是在下的真名,又怎知在下的籍貫何地呢?”

    周琅心中滿意,這是一個聰明人啊。

    但他繼續試探:“那麽說你是打算在我這裏掙了錢,然後衣錦還鄉當善人了。你就不怕在我這裏人財兩空,錢沒賺到,人沒了!”

    趙文苦笑:“小人還有的選嗎?難道小人不答應,東家會送小人回鄉嗎?”

    趙文真是聰明,他認準了形勢,就算這時候不給周琅賣命,他們也不可能完好無損的回去。

    周琅笑道:“你真是個聰明人。真是可惜了,如此聰明之人,竟然需要下南洋謀生。”

    趙文歎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小人的命數不好,怪不得別人。不過東家,不,或者該稱一聲大王才對。大王想讓小人賣命,小人鬥膽要大王起個誓!”

    “起誓?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