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節 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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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高的出現,成了壓垮清軍意誌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清軍的戰鬥意誌甚至還不如天地會呢,天地會士兵都是社會底層,好歹還有一個翻身當地主的希望,清軍有什麽,都是當兵吃糧的,混吃等死唄,還真以為人人都有食君之祿為君分憂的自覺,受過儒家道德教育的讀書人或許會有那麽一兩個願意為清廷而死,比如鳳山縣令,但大多數窮的隻能穿補丁軍服的清兵綠營,讓他們為國死戰,這不符合人性。
也許水師的軍官受到了上麵的壓力不得不壓迫下麵的官員和士兵,但這種壓力始終是有極限的,在看到對方炮台堅固,背後又出現了一艘比他們所有戰艦都大的夷船的時候,他們馬上就失去了堅持下去的勇氣,同時也有了撤退的理由。
謝清高就遠遠的站在海上,看著清軍因後方後勤船隊遭遇襲擊出現了危險,然後前方的主力戰艦返回,後勤艦隊亂糟糟逃竄,最後在謝清高的船和炮台之間匯合,緊接著沒有向任何一個方向反攻,而是從中間謹慎的溜走,謝清高並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甚至停止了炮擊。
謝清高像一個英雄一樣受到歡迎,打鼓汛全體士兵都湧了出來,他們從內心深處發自肺腑的感激謝清高的到來。
可謝清高登岸後,一直陰沉著臉,似乎將海上的風暴帶到了岸上。
菲舍爾組織士兵列隊歡迎他,周琅在隊伍的最後迎接他,帶著笑臉。
可謝清高一言不發,隻是禮貌性的拱了拱手,然後跟在周琅身後,一直走進軍營。
周琅知道謝清高有話要說,周琅自己也有話要說,倆人的談話關乎二人的未來。
坐到軍營中軍官官署,周琅先簡單跟謝清高詢問了一些情況。
他這才知道,謝清高並不是直接從馬尼拉歸來的,因為謝清高出航前,當時天地會還沒有起義,左營被清軍封鎖,他出去馬尼拉主要是去購買糧食的。
所以他回來也是先到左營,進港後才明白了這段時間的情況,但很快清軍水師就來了,將謝清高的船堵在了碼頭。科林組織防禦,成功阻擋住了清軍的登陸,在這個過程中,謝清高一直沒有幫忙,他船上的大炮一炮未發。
清軍在登陸左營失敗後,又開始南下。謝清高這次不能坐視不理了,他擔心清軍南下是去進攻打鼓港的,按照周琅送來的消息,周琅正在打鼓港防守。於是謝清高才帶船南下,最後炮擊了清軍,嚇走了清軍。
其實如果沒有之前左營科林阻擋清軍登陸,並給了清軍不小的殺傷,其實清軍攻擊打鼓港的行動不會這麽草草了事,甚至都沒有嚐試登陸就撤退了。
至於謝清高其他的事情,就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了,他去馬尼拉基本上白去了,買來的幾百擔糧食意義不大,沒能從西班牙人手裏買來武器,因為馬尼拉的武器都在殖民當局手裏控製著,他們不肯賣。
“你還有話要問我嗎?”
了解完基本情況後,周琅開口詢問。
謝清高沉默了片刻,帶著壓抑的口氣道:
“你真的要造反?”
周琅不想再隱瞞,甚至略帶著歉疚回答:
“是的。從一開始我就打算造反,或者說我並不認為這是造反,我回來是要跟滿清爭天下的。”
謝清高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不是過於吃驚,而是他突然感覺自己不認識周琅了。
而且周琅的態度是,從一開始他就打算造反,從印度招募自己的時候竟然就有了這個想法,卻一直在騙他。
憤怒,有,委屈,也有,他一直把周琅看作知己,卻不想他從一開始就騙了自己,騙自己回來跟著造反。
“為什麽?”
許久謝清高才問出了這麽一句,他實在是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要造反。
周琅歎道:“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不想讓吾國吾民遭夷人欺淩。”
謝清高果然不信:“大清國有雄兵百萬,還有八旗鐵騎,豈能讓夷人欺淩!”
周琅反問:“印度又如何?國不大?人不多?”
不管怎麽看印度都是一個大國,可現在的狀況,確實讓人觸目驚心,謝清高很清楚印度的現狀。他畢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周琅相信拿出印度的例子,應該能夠觸動他的內心了。
謝清高還是不接受,但隻是出於感情上。
有些事情不真正發生,真的很難讓人相信,誰能相信這麽大的中國,幾十年間就會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呢。
“印度四分五裂才給了夷人可趁之機,可我大清天下一統,金湯永固。”
謝清高還在說著,但口氣已經弱了兩分,這也就是他,親眼見過印度不可思議的淪陷,換成另一個人,恐怕根本就說不通。
周琅繼續道:“金湯永固我看未必,國弱民疲卻是真切。”
謝清高嘴硬道:“可是西夷距我大清遠隔萬裏重洋,且其國小人寡,安能禍亂大清?”
周琅道:“遠隔重洋?他們已經來了!英國人據孟加拉,有戶上千萬,口三千萬,豈能稱小國。”
謝清高依然狡辯:“印度皇帝不恤祖宗之地,一戰而割孟加拉。我大清聖主明君,固知祖宗之地不可輕棄,一尺一寸皆得來不易。”
周琅歎道:“清朝的土地難道不是從明朝搶過來的。乾隆姓愛新覺羅,不姓張王李趙,中國的地可以姓愛新覺羅,誰敢說不能姓英吉利、法蘭西。”
謝清高道:“大清可不是與大明爭的天下,是從創賊手裏奪來的。”
這就是滿清兩百多年來一直宣傳的道理,他們得到的天下,不是從明朝皇帝手裏奪過來的,是從李自成手裏奪過來的,他們還宣傳自己是給明朝報了仇,是奉天應命,多爾袞還假惺惺的祭拜過崇禎。
周琅知道從民族、國家的角度來說服謝清高很難,因為民族和國家觀念在中國人的思想文化中已經很淡了。
他需要用中國的方式來解釋:“謝兄,你讀過書,你知道有千年不易的王朝嗎?滿清得國已逾一百五十載,古語有雲,胡無百年運,如今已過了五十載,滿清之福澤即便再深厚,也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謝清高聽著神情更加低落,顯然清末的氣象讓人很難有信心,貪官汙吏橫行,說民不聊生或許誇大,但民生凋敝卻是現實,整個社會都充滿了腐氣。
周琅繼續道:“這些年四處叛亂不斷,乾隆自誇十全武功,那一次不是官逼民反。滿清的國運快到頭了,或許就是一兩年,或許一二十年,可畢竟是快了。謝兄,你知道這一次誰會得國嗎?”
謝清高茫然的搖了搖頭。
周琅引導他:“天下必然要亂,對不對?夷人已經到了廣州,對不對?天下一亂,夷人必然趁虛而入,對不對?倘若天下大亂,夷人趁虛而入,我們便是另一個印度!謝兄,天下大勢,兩百年必有英雄出。上一次李闖顛覆大明,滿清趁虛而入,定鼎天下。這一次是不是更有夷人趁亂而起,以夷變夏呢!”
此時謝清高已經被周琅的邏輯完全弄亂了,他滿腦子都是大清印度,滿腦子都在閃現大清霍亂四起,夷人從東南侵入,天下餓殍遍地。
可一想到造反,他頓時清醒了,天下大亂跟他有什麽關係,他不能背一個反賊的名頭。
他依然堅定的搖了搖頭:“我不會造反的。”
周琅知道這個人完全無法說服了,歎了口氣。
“人各有誌,在下也不強求。你我相識一場,曾許諾你四海為家。你若想走,我不強留,那艘船你開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周琅說完,擺了擺手,謝清高拱拱手,麵色陰沉的走了出去。
謝清高登陸的時候,已經是經曆了半天海戰,傍晚時候了,他跟周琅一席長談,天色更晚,周琅心力俱疲,直接就睡下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醒來,竟然發現菲舍爾正在組織士兵從幸運號上搬運物資,如果僅僅是物資也就罷了,他發現菲舍爾還讓人把船上的大炮都往下拆卸,這些都是東印度公司製造的歐式艦炮,威力和射程都比滿清自造的大炮要優秀的多,幸運號上有十五門大炮,最大的二十四磅,最小的也有十二磅,而且質量都相當不錯,有這些大炮在,打鼓港就更加萬無一失了,即便遇到這次規模的滿清水師進攻,防守下來也會輕鬆的多。
可是謝清高怎麽能讓菲舍爾拆他船上的炮呢,沒有炮他還怎麽遠行?
周琅帶著疑惑,很快就在船上碰見了謝清高,他竟然也在船艙中幫忙組織拆卸。
“謝兄,這是何意?”
周琅知道自己昨天沒有說服謝清高,他已經放棄了說服這個人,這種讀過儒家經典,受過傳統教育的人,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就很難更改。周琅有些擔心謝清高是想把炮留下,然後不帶武裝出海,那樣也太危險了。
謝清高呼了一口氣,苦笑道:“周兄。我可不想海外歸國,看到夷人做了天下。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豈能萬裏腥膻!”
周琅點頭,對謝清高,或者說對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又有了一些新的認識,他們的民族觀念,國家觀念雖然很淡薄,可是文化的傲氣卻很強,堯舜禹的土地,怎麽能沾染夷人的腥膻味呢。在這點上,讀書人甚至有一些潔癖,就好像當年滿清入關,在江南文化興盛地區,遭遇到了最強大的反抗,底層百姓都出來反抗,原因僅僅是剃發易服。在這個文化認同多過民族和國家認同的社會,皇帝可以換,官府可以換,但衣服和頭發是不能換的。以夷變夏,比什麽都恐怖。
周琅拍了拍謝清高的肩膀。
謝清高補充道:“周兄,我不造反。我隻反夷人,我不反朝廷!”
謝清高的話,讓周琅有些意外,看來他還是沒想通,周琅頓時覺得,他對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認識還不夠深刻。
但他不介意了,騎虎難下,現在已經不是謝清高能夠決定的了。他已經留了下來,船上的大炮都拆了下來,滿清打過來,他反不反,結果都一樣。現在大家真正算是上了一條船,誰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隻能硬著頭皮迎上去了。
要做的,無非是做好準備,迎接滿清的下一次,也是更猛烈的攻擊。直到局勢出現新的轉機為止。
至於這個轉機是什麽,周琅心裏有自己的期待,如果沒有意外,等哈拉爾從印度回來之後,他將收獲足夠的力量,徹底改變目前的弱勢。當然天不遂人願,他不敢單純的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在哈拉爾身上,他必須隨時做好意外出現的應對預案。
周琅目前認為最大的意外,就是他點燃的這個小火星,會在滿清社會燃起多大的野火,天地會起義的範圍和規模,很難通過數字來量化。至少天地會盟主陳周全的野心,是周琅無法控製的。
在周琅擊退清軍水師的消息傳回鳳山縣之後,陳周全和他的手下們,終於開始按捺不住蠢蠢野心,開始為登基做準備,陳周全喊出了一個口號“爭天奪國”,並且頒布了一個年號“天運”。
這些消息都是陳光輝帶來的,他以勞軍為名義,但看口氣是在試探周琅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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