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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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平二十年的春天來得很晚,已經入了二月,卻仍舊是寒風料峭。這樣的天氣原本應該躲在家裏,圍爐把酒,不過京城裏的百姓們卻顯得興致盎然,縱然天氣寒冷,卻也都縮著脖子揣著袖子出了們,三三兩兩呼朋引伴,一起往城外走去。

    其中有一些百姓,更是滿臉掩也掩不住的得色。而往往這樣的人身邊,往往總有更多人簇擁著,顯然都以之為中心。

    趙三兒就是這些人之中的一個。

    他今年大概五十歲,身材不高,樣貌平平,一眼看去幾乎不會讓人注意到。不過為了今日,特意做了簇新的衣裳,裏裏外外換過之後,看上去倒也顯得精神百倍。再加上昂首挺胸,左顧右盼的動作,看上去神氣活現。

    嗯……一眼就看出來他最近交了好運的那一種。

    沒錯,是交了好運,而且是天大的好運!

    趙三兒原本隻是城裏米店的一個普通夥計,隻因自己對那些手藝活兒感興趣,私底下總忍不住鼓搗。每個月能領到的那點兒工錢,倒有小半填進了這個窟窿裏。因了這個,家中父母不喜,後來議親時也飽受非議,以至於到了天命之年,居然還是個老光棍。

    但趙三兒也不在意,反而樂得沒有人管。雖說中年單身男人的生活總難免局促混亂,但他自己卻是樂在其中。年輕時還好兩口小酒,後來聽人說喝了酒手不穩,做東西容易做壞,便索性連酒也都戒掉了。

    不過,大概老天爺也覺得他如此努力,沒道理一輩子都是如此。又有所謂天道酬勤,所以幾年前,朝廷忽然頒發了法令,言一切發明創造,都可在朝廷登記造冊。若是有用,朝廷會幫忙將之賣出去。

    沒錯,朝廷將趙三兒鼓搗的那些東西,稱作“發明”。趙三兒無可無不可的去了之後,便拿到了幾張紙的專利權——這些年來他沒有閑著,倒是折騰出了好幾樣東西。不過這些東西大都沒什麽用,所以趙三兒心裏總犯嘀咕,朝廷真的能把這些東西賣出去嗎?

    不曾想,沒過多久,居然就真的有商人登門拜訪,跟他談“專利授權”。

    趙三兒沒讀過幾天書,這些東西聽了也不懂,隻覺得眼前一黑。最後還是鄰居出主意,讓他去找衙門裏的差爺幫忙。

    一下子賣出去數項專利,趙三兒的荷包鼓了起來,再不複從前的落魄。雖然年紀大了些,但家資豐厚,又是頭婚,竟然也勞動地媒婆跑斷了腿。隻不過他自己早已死了心,根本沒這方麵的意思。

    沒想到自己折騰出來的那些東西竟然真的能夠換錢,趙三兒又驚又喜,人到中年竟忽然生出了鬥誌,買了蒙學的課本在家,開始自己學習讀書寫字。因為他在衙門裏辦事時聽差爺們提起了好幾種雜誌,說都是他這樣喜愛這些東西的人辦的,在上麵交流各自的經驗,十分有趣。趙三兒倒不指望自己能上雜誌,隻要能看得懂就行了。

    街坊鄰居從一開始的看熱鬧,到後來的羨慕不已,再到現在感慨萬分,倒是有不少人心思活絡鬆動起來。

    人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話竟不是假的。大家知根知底,誰不知道趙三兒鼓搗的那些東西?一部分鄰居其實也有幾分手藝,自忖也不是做不來,於是隻好懊悔自己沒提前做出來,去朝廷登記。

    不過,從前沒做,現在還不能做嗎?反正也隻是在閑暇空餘時間弄,就算最後沒啥用,也可以給家裏添點兒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想讓自家孩子去學這門手藝,將來也算是多一條路子。於是趙三兒這裏就顯得非常熱鬧了,不時的就有街坊登門,想要求他收徒。

    趙三兒斟酌之後,終於挑了個七八歲的伶俐孩子。既是收徒,但更多的是同自己作伴,這時代的師父有時候是比父母更親近的人,收了這個徒弟,將來就有人給他養老送終了。

    因了這種種緣故,所以趙三兒到了這把年紀,眼看著別人都走到了黃昏薄暮,他自己反倒是越活越精神了。

    不過,趙三兒今日之所以會這麽高興,還特意做了裏外全套的新衣,連同鞋襪和帽子,花費不菲,卻是因為另一件事。

    這幾年來,路上時不時的就有建築公司的人在鼓搗,城外更是早早修建起了一棟高大的建築,幾乎跟圖書館一樣成了京城的地標。不過這些東西究竟用來做什麽的,卻是誰也說不清楚。百姓們都已經習慣了,初始還會忍不住去圍觀,後來便習以為常。

    卻不料,今年正旦的朝會上,天子突然宣布,說是大楚第一條鐵路線已經修建完畢,二月裏將要進行試運!

    鐵路線是什麽東西大家都不懂,不過那棟建了好幾年的高大建築,卻是終於開了門,人來人往,忙碌非常。後來經過好幾番的解釋和打聽,大家才終於知道,原來所謂的鐵路,是指讓車專門在上麵跑的路。

    這種手筆簡直令人心驚!要知道這個年代,鐵是戰略物資,用於民生的地方很少,一戶人家有個兩三樣鐵器,就算是了不得了。可朝廷居然將那麽多的鐵都鋪在路上,一直鋪到了江南去?

    ——是的,現在全大楚的人都知道了,第一條鐵路線是京城至江南的路線。

    這件事沒有經過廷議,是平安自己做主的。又過了那麽些年,長河部落的元氣逐漸衰落,如今基本上不怎麽需要大楚戒備了。相信再過幾年,他們免不了也要步上西戎北狄的後路。既然如此,這鐵路自然也就不需要修到河北去。

    反倒是江南,自從開了海運之後,便成為了大楚的中心地帶。——說起來平安也是後來才想明白,趙璨之所以要清理江南,固然有種種原因,恐怕也是因為知道這裏日後會越加繁華,如果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會很危險吧?

    如今京城和江南的物資、公文以及其他的往來最為頻繁,也最需要一條鐵路運輸各種物資。

    而在京城百姓們終於經過多方打聽,弄明白了這鐵路究竟是什麽意思之後,朝廷又宣布了一件讓所有人震動不已的事。

    皇帝陛下將會攜朝中文武百官參加鐵路試運行。除此之外,還會在京城隨機挑選邀請一部分百姓參加,讓他們能夠第一時間體驗鐵路的便利。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立刻將京城的百姓們都卷入了一種莫名的緊張激動之中。雖然他們還沒有見過火車,但是朝廷絕不會讓大家失望,這些年來他們都已經習慣了。所以他們對此充滿了期待,每個人都恨不能自己入選。

    隻是朝廷究竟怎麽挑的人,誰也不知道。反正不久之後,被選中的三百人,便都收到了衙門裏送來的“邀請函”。

    趙三兒就是走了狗屎運,獲得了這樣一張邀請函。

    京城幾十萬百姓之中挑選出三百人,被選中的概率可想而知。所以和其他受到邀請的人一樣,從那一天開始,趙三兒就成了鄰裏之間羨慕嫉妒恨的對象,比之他當年賣了專利的時候還要厲害。畢竟專利還是他自己鼓搗出來的,這邀請函卻相當於是天上掉下來的!

    就連街頭住著的舉人,遇見趙三兒都會打個招呼,看他的眼神也帶著一點深意。

    如果不是送邀請函的官差再三叮囑,這東西絕對不能送人,必須自己本人前往,趙三都懷疑他說不得就會想方設法將它弄到手了。

    因為這個緣故,趙三自然不能不得意,不能不高興。也因為這個,他提前就去成衣鋪子裏定了全套的新衣裳,就等著今天用。

    今天,就是鐵路試運行的日子。

    周圍的鄰裏都是去看火車的,但是隻有他趙三兒,可以上車!

    一路上鄰居們都在交代趙三兒,讓他好好看看車上究竟是怎麽回事,回來再給他們講講。趙三兒滿口答應,臉上的春風得意掩也掩不住。

    有這種想法的,並不光是趙三兒所住的這條街的人。實際上,整個京城的百姓都在往城外湧。

    如果這時候有人從高處俯瞰,就能夠發現,人潮如流水一般的湧動著,往城門處匯聚。中間還不斷的有人從屋子裏走出來,仿佛水滴匯入河流一般的融入人群之中。

    未免擁擠踩踏出事,整個京城的官差們都被動員起來,在路上維持秩序,所以人雖然多,但目前倒是沒什麽問題。

    趙璨和平安站在堆秀山上的避風亭裏,正好可以遠遠的看見這一幕。有望遠鏡的存在,雖然還是看不清,但大致情況還是能看得見的。

    “這樣的盛事,恐怕幾十年後,百姓們都還會口耳相傳,難以忘懷吧?”趙璨對平安道。

    平安則心潮起伏,難以平靜。也許是因為今天是個能夠改變整個大楚命運,改變這個時代的日子,所以連他本人也有些激動得難以自已。這一刻,平安站在這裏,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經在電視裏看到過不止一次的一幕。

    那位幾十年後仍舊被人稱頌,褒貶不一的偉人站在故宮城樓上,大聲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今天成立了!

    以前平安不懂,但這一刻,身處在相似的境地之中,他才突然明白,這短短一句話,寥寥數字之中,究竟包含著多少東西。

    這是一代人用熱血,用青春,用生命,用奉獻一切換來的!

    見平安情緒激動,趙璨忍不住靠過去一些,將一隻手搭在了平安的肩膀上。平安轉過身,把臉埋在了他的肩上。趙璨微微一頓,才將手落下去,拍了拍平安的後背。

    隨著年紀增長,他跟平安之間少了年少時的激情衝動,趙璨總覺得擁抱親吻牽手這類的事情已經不符合兩人的身份,但平安卻好似對此一無所覺,該親近的時候,絕不會有任何遲疑和生疏。

    趙璨對此苦惱又享受。

    四十不惑,他的人生走到現在,的確已經沒有任何事,能夠再讓他覺得迷惑了。反倒是這種平淡生活中細小的點滴,更能夠得到他的關注。

    “咱們該走了。”片刻後,見平安暫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趙璨不得不催促道。

    他們也是要上火車的。這會兒估計百官都在等著呢。因為平安說要讓百姓先出城,免得都擠在路上,所以兩人才忙裏偷閑,跑到這裏來看情況。不過再不下去的話,恐怕就要有人找上來了。

    雖說趙璨也不怕被人知道——其實走到今天,莫說是朝廷百官,恐怕就連京城百姓,也對他的感情生活有所猜測了吧?畢竟年過四十還沒有娶妻的皇帝,他們還真沒見過。

    兩人從山上下來,正好碰見打算上去請人的小福子。

    “馮相讓你來的?”平安笑著問。

    小福子道,“各位大人們都著急得很。他們大部分之前都沒有見過火車,都想趕緊過去瞧瞧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平安眯了眯眼睛,笑道,“就怕他們到時候看得不耐煩了。”雖然是火車,但是速度其實並沒有多快,從京城走到江南,也需要兩天多的時間。所以平安傾向於還是暫時用來拉貨,至於載客,還得繼續改良。

    兩天多的時間都在火車上度過,開頭當然是很新鮮,但是時間長了,恐怕也會開始生厭。

    小福子笑眯眯的,“怎麽會?奴才也期待得很,別說是兩天,就是二十天也不會膩的。”

    平安被他逗笑了,火車上吃不好睡不好,別說是現在這種簡陋的車,就是後世的高鐵軟臥,恐怕坐二十天也會死人吧?

    趙璨領著文武百官,浩浩蕩蕩的出發。這一路上基本沒碰見幾個人,想來能夠出城的,都已經出去了。平安跟趙璨同乘一車,路上撩起車簾子往外看了看,朝趙璨笑道,“街上的店鋪都關門了。”

    神色間帶著一種細微不可辨的得意。

    趙璨當然知道他的心思。這件事從頭到尾,從蒸汽機的製造發明到火車研製,再到鐵軌鋪設,最後到試運行的宣傳推廣,乃至邀請三百人一起參加……全部都是平安一手負責,不曾假手他人。

    對平安來說,這是非常難得的體驗。因為以前他無不是將計劃做好之後就交給別人去辦,自己則隻在對方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時出麵。這種將功勞讓出去的做法,最開始是為了平衡的不得已,但到後來,仿佛成了一種慣例,一種習慣,好像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但趙璨知道,平安其實也很想從頭到尾的負責起一件事情來。那跟隻是在後麵做計劃出謀劃策,是完全不同的感覺。看著一樣東西在自己手下從無到有的出現,那種成就感,趙璨明白。

    火車站畢竟不夠大,不可能裝得下整個京城的人。而且這邊有更多的軍隊在維持秩序,不讓這些百姓們亂起來。所以雖然人多,秩序倒還好。隻有一少部分趕在前麵的人,還有那些拿到了邀請函的人,得到了進入的許可,不過被擋在外麵的人也沒有離開,而是留下來繼續觀望。

    火車停在建築內部看不到,但是他們已經看見了被清理出來的鐵軌,蜿蜒著一直通往遠方。不少人想要湊過去觀看,但附近卻都修了柵欄,掛上“危險勿入”的牌子,並且有人在這裏守著。

    要求這些普通百姓不能隨意靠近甚至穿越鐵軌,在這個時代倒是比較容易的。

    因為在平安修水泥路之前,城外那些寬敞平整的官道,他們甚至都沒有資格走。所以在這方麵,他們心中始終還懷有敬畏。何況火車又是個新出現的、他們都沒見過不了解的東西,而鐵路用那麽多的鐵鋪成,在他們心中想來,這恐怕是皇室才會有的排場。

    自古以來皇帝所走的路都有專門的名字,叫做“馳道”,旁人是不能踏足的。在這些人心中,鐵軌也是一樣的。

    雖然平安並不願意用這種鬼神之說來忽悠大家,但卻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還真的很好用。

    車架直接開進了火車站裏,平安隻一眼掃過外麵烏壓壓的人群,對這個效果感到滿意。雖然鐵路目前隻能載貨,不能送人,但是看起來大家的接受度十分良好,將來若是有載人的車,當也能接受。

    而且平安還想,能不能仿照後世遊樂場的模式,弄寫固定繞圈的鐵軌,讓這些百姓們體驗一下火車的速度?到時候可以適當收取門票,回收成本,同時也算是給京城人民提供新的娛樂方式。

    畢竟從這個項目開始,趙璨已經不知道往這個無底洞裏投入了多少錢了,總要找補一些。

    胡思亂想著被人迎上了車。

    雖然是自己主持的工作,但是平安還是忍不住想要吐槽。這個原始版的火車簡陋至極,隻有四節車廂,一節是車頭,一節坐著那三百被邀請上來的平民百姓,餘下的一節給文武百官,趙璨和隨身侍衛、親近重臣待一節。

    因為要接待趙璨,所以車廂裏特別做了布置。但即使如此,還是顯得十分簡陋。鐵質的車皮上沒有刷漆,看上去灰突突的。桌椅也都是鐵質的,隻不過鋪了厚厚的墊子。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車上倒是開了窗戶,但是因為平安嫌如今的玻璃不透明,也就沒有裝。畢竟這一路上,總要看看車窗外的風景。不過要是下起雨來,情況就比較糟糕了。

    不過饒是如此,大家也顯得興致勃勃。

    汽笛鳴響的聲音將平安從沉思之中拉了出來。火車開出了站台,平安透過窗戶,能夠看見百姓們都在朝著這個方向看,麵上帶著震驚的神色,顯然是沒想到他們要乘坐的“車”會是這個樣子的。

    在今日之前,他們對車的概念,還停留在木質馬車上。所以雖然一直知道這是“火車”,但究竟怎麽“火”,卻是不得而知。

    聽其他車廂傳來的聲音,大家應該都擠在窗邊往外看,倒是這裏,因為有趙璨在,大家自矜身份,反而不好動。

    趙璨見狀,便起身走了過去。

    眼尖的百姓看見了他,開始高喊“陛下萬歲”,然後情緒激動的跪下去磕頭,不一會兒就跪倒了一大片。

    “他們把你當成救世主了。”平安低聲調侃道。

    趙璨看著窗外沒有回頭,隻微微挑眉,自信滿滿的道,“我或許做不了救世主,但至少讓大楚變得越來越好,讓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好總是能辦到的。不是嗎?”

    “是的。”平安回答。

    並且,我們正在路上,一路飛奔前行。

    改革開放用了三十年時間,但那是在原本的基礎之上。而這條路對於大楚來說,要更加艱難,也更加漫長一些。

    不過即便如此,其實大楚的步子也已經邁得足夠大了。整個國家的變化簡直日新月異,離開幾個月之後再回來,就仿佛換了個樣子,根本認不出來。

    平安忽然想起了一句詩,何其的適合今天這個場合。於是他一隻手扶在車窗上,輕聲吟道,“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