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第三百一十九章 狡狐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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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後,聖人便以雷霆之威發出了敕旨。頓時,朝野上下一片震驚——禦駕親征不過是其一,中書令與侍中的撤換則是其二。換而言之,就算是將兩位出言反對的丞相都換了,聖人也要堅持禦駕親征,其決意可見一斑。

    於是,縱然還有不少言官趕緊寫折子進諫,也明白此事已經木已成舟,不可能更改。即便雪花般的折子飛進了大明宮紫宸殿中,聖人也無意閱看。杜皇後稱聖人須得靜養,將那些趕過來勸諫的臣子攔在殿外,免得他們平白惹惱了聖人,令他的病情有所反複。至於默默接受結果,專心於朝廷事務的臣子們,自然可進出無虞。

    勸阻未成的宗室們亦默默地離開了大明宮。臨走之前,李徽望向王子獻,心中多少有些悵然之感。縱然他明白,那一刻王子獻已經別無選擇,隻能順應聖意而為——作為反對聖人親征之人,對於如今的結果自然覺得十分失望。李欣雙目微眯,不動聲色地跟著他回到了新安郡王府。

    待到新任中書舍人王子獻終於忙完公務,趁著夜色回到新安郡王府後,等待他的便是坐滿整個密室的人。李徽、長寧公主以及李欣、李瑋,心思各異地打量著他,每個人所考慮的自然完全不同。

    “仔細想想,你應當是支持叔父禦駕親征罷?”李徽問,“我們議論的時候,你一直沉默不語,既有身份的顧忌,亦有見解不同的緣故。我們滿心隻為叔父的安全考慮,而你更為認同叔父的憂慮?”

    “聖人所思慮者,是天子之策。”王子獻頷首回道,“諸位所思慮者,則是家人之憂。家人之憂,合情合理;天子之策,利在千秋。在聖人看來,禦駕親征勢在必行,並不是為了河間郡王那些叛逆,而是為了震懾疆外群狼。西突厥、吐蕃、高句麗、靺鞨等等,無不正等著大唐衰弱,趁機一擁而上。因此,這一回平叛之戰不僅僅是平定叛逆,更應當展露獠牙,殺雞儆猴,借以威懾四鄰。一次禦駕親征,或可保邊境數十年太平,何樂而不為?”

    李徽垂眼思索片刻之後,點頭道:“你之所言,確實有道理。不過,應該還有些未竟之語罷?”身為皇帝,需要思索的是廣闊的疆域之外的紛爭,需要考慮的是國朝的安危,而非僅僅隻是自己。而他們,則隻著眼於宮廷與朝廷內外的穩定,論起視野確實不如叔父看得更遠。不過,兩者亦無高下之分。就算禦駕親征勢在必行,宮廷與朝廷中的隱患也依然存在,依然足可掀起無數暗流紛爭。

    “……”王子獻默然片刻,方又道,“聖人想立威,漸漸擺脫太宗皇帝的影響。更換親信是為其一,繼承天可汗之號是為其二,證明能力是為其三。”太宗皇帝的威望實在是太高了,聖人對此應該覺得極為矛盾。一則驕傲於父親創立的不世功業,二則希望自己能夠青出於藍勝於藍。

    正如聖人所言,當年太宗皇帝尚能以帶病之身趕到靈州會盟,被各族擁戴為共主,他又為何不能禦駕親征一回,與各族再次會盟,定下君主從屬的名分?無論是文治或者武功,他都渴望趕上甚至於超越先帝,成為第二位千古一帝,流芳百世。

    或許,這是一種執念——作為兒子麵對父親功業時的執念,作為天子麵對效仿榜樣的執念,作為一個內心深處充滿野心的皇帝的執念。他本能地想要抓住每一個機會,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能證明自己能力的時機。在這種執念麵前,所有的反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聞言,李徽、長寧公主等人無不怔了怔。李欣則望向了李瑋,從彼此的眼中都發現了恍然了悟。也許弟妹們尚且無法理解這種心態,但他們作為嗣子卻是再明白不過了。如此想來,叔父這一回的堅持,確實無人能夠阻擋。

    “你成了中書舍人,也算是大喜之事。”長寧公主終於平靜了心緒,開始冷靜地思考此事帶來的影響,“往常阿爺若是參議要事,不召見阿兄,咱們便隻能私下揣測他的想法。如今你始終隨在禦前,又得阿爺信任,說不得也有機會議事了。日後我們若想知道阿爺的打算,或者影響議事,甚至於勸諫都更方便些了。”

    李徽接道:“也正因如此,我們彼此來往須得更小心些。子獻是純臣,亦是直臣,不可再與宗室來往過密。”立得越高,走得越遠,便越危險。伴君如伴虎,天子的信任捉摸不定,既然已經取得,便應該謹慎地維護。就像他維護來之不易的叔侄情誼那樣,必須避開所有會令他心生忌憚之事。

    王子獻凝視著他,半晌方輕聲道:“不錯,日後我可能不會時常登門拜訪。我們隻能盡量安排在外頭相見。”這是他們暫時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二人曾經探討過,卻不曾想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

    聽得二人之言,李欣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唇角:“既然你們想通了,我也能夠稍稍安心些。此事尤為緊要,絕不可讓叔父以為,我們濮王一脈拉攏他的心腹愛臣,圖謀不軌——”敲打完他們之後,他清咳了一聲,看向悶聲飲茶的長寧公主:“悅娘,你倒是不必太過顧忌。從今往後,許多事都該由你來出麵。”

    “不錯。”李瑋也道,“而今朝廷內外最為關注的,莫過於東宮空虛,儲君未定。無論未來儲君出自何人,你作為嫡長公主,必須成為太子的依靠。唯有如此,叔母與你們姊妹二人,方能在宮廷與朝廷之中,立於不敗之地。”

    長寧公主望著神態各異卻都露出關懷之色的三位堂兄,不自禁地彎起眉眼,笑了起來:“兄長們放心,我省得。仔細論起來,我已經有了足夠的依仗——大堂兄是戶部侍郎,二堂兄是兵部侍郎,說不得之後還會兼任千牛衛將軍,阿兄是宗正少卿兼司農少卿,景行堂兄往後亦是手握兵權的邊境都督。還有二世父、三世父、臨川姑母、清河姑母……”

    她聲音清脆地說著這些名字,心中滿是暖意,看起來格外意氣風發:“有你們在,我這位嫡長公主,自然是任誰都惹不起的。便是要立東宮太子,也須得看我究竟同不同意,想不想要這位太子阿弟。若是聰明人,自然會與我共同進退。”

    聞言,李欣微微一笑:“光是宗室還不夠,你需要自己的親信。”

    長寧公主略作思索,答道:“阿爺光憑著宗室的支持,便足以對抗朝廷重臣。我認為,宗室才是我的根本。畢竟都是咱們自家人,不會獨以利益論,還有多年來的情分。至於親信,或可從每年省試中的舉子中尋得一些才華出眾、不拘泥禮儀之輩,徐徐圖之。而兵權,我暫時不打算染指。”

    “你已經想得很通透了。”李徽毫不吝嗇地讚道,“今次省試,或可作為開始。”

    長寧公主抿唇而笑,轉身與她那群小娘子們一同商量,該如何拉攏舉子們,獲得他們的支持了。而李徽則沉吟片刻,又道:“我並不反對叔父禦駕親征,但對他的安全仍有些擔心。阿史那真啜表叔為副總管,總覺得還是太單薄了些。畢竟,永安叔祖父、簡國公都是征戰沙場的老將了。”

    “朝中並無其他老將可用。”李欣道,“祖父那一代的將帥們,絕大多數都已經追隨祖父而去了,將才確實有些青黃不接。”

    不過,始終熱衷於兵事的李瑋卻聽出了堂弟的言下之意——“玄祺,莫非……”

    旁邊的王子獻自然是心有靈犀,接道:“請鄂國公任東路副總管?或者,讓尉遲家的人出來,協助嗣越王殿下護衛聖人?”鄂國公尉遲慶,與簡國公許業一樣,是先帝倚重的將才,亦是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不過,早年他因東征西戰傷了身體,始終在家閉門休養,並未出任實職,而今幾乎令人淡忘了他的存在。

    “不錯,鄂國公的能力自然毋庸置疑。若是他不願出任東路副總管,也總會為子孫後代著想,派出幾位小將。尉遲家的人天生神力,都是習武之才,有他們護衛在叔父身邊,我們也能放心許多。”李徽道。當年玄武門之變,亦是尉遲公始終不離祖父左右,方使祖父在隱太子與巢刺王的箭與橫刀下毫發無傷。

    “也好。”李欣點點頭,“明日一早,你與悅娘便去拜會鄂國公府。若隻是增添幾位小將,叔父必定不會介意,也能幫千裏分擔一些。”

    李瑋頓時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壓力輕了不少,笑道:“方才還說悅娘不能輕易拉攏武將,機會便近在咫尺了。”

    兄弟幾人遂相視而笑,而王子獻忽然又道:“方才來王府之前,接到部曲的消息。杜重風追趕河間郡王之時,曾一度險些得手,但又有一群人突然殺出來,河間郡王趁機逃走了。而新殺出的這群人亦是訓練有素的部曲,一時間查不出他們的底細。眼下,最好的襲殺機會已經錯過了,河間郡王逃到了夏州與勝州之間的荒漠之中,杜重風即將與程惟會合。”

    “程青呢?”李徽敏銳地問。

    “失去了他的下落。”王子獻道,“毫無蹤跡,就連槿娘與阿圓也遲遲沒有送信。或許,他們已經被甚麽人控製住了。”

    “那群幫助河間郡王的不速之客?”李欣與李瑋異口同聲地問。

    而李徽與王子獻已經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另一個他們始終懷疑之人——江夏郡王。

    同一時刻,某家府邸內,主人在敕旨發布之前便已經得到了聖人即將禦駕親征的消息,暢然而笑:“嗬嗬,真不枉孤特地派人助了河間郡王一臂之力,讓他逃出了重重封鎖與追殺。他折騰得這般厲害,也在孤的意料之外。若非這一回為聖人所迫,露出了馬腳,待到他羽翼豐滿籌備萬全的時候,指不定能掀起滔天巨浪來。”

    坐在他對麵的文士觀察著他:“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大王多年布局,便隻為了此時此刻做鋪墊?早早謀算五年、十年,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最終一擊即中,果然是成大事者的風範。某可真是佩服至極。”

    “聽起來,程駙馬——程先生願意為孤效力了?不再計較孤先前失禮之事?”主人挑起眉,笑問道,“孤曾經說過,人人都小覷了程先生之能,孤卻從來不曾輕視。程先生又何必委屈自己,千裏迢迢地趕去勝州那等苦寒之地呢?這座長安城,既是程先生的故鄉,也該是程先生大展身手之所。”

    “承蒙大王看重,某願為大王效力,助大王直上九霄。”程先生,也就是前任安興長公主駙馬程青,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